毛颖：红月亮（26）山雨欲来风满楼｜小说

毛颖：红月亮（25）重磅炸弹｜小说

文/毛颖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第二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172

那是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雨不大，阵势可不小。

下午四点，明媚娇艳的天色，眨眼就变得黄昏仿佛。和煦柔缓的暖风，也被骤袭的凉意，鼓动得发了狂。成熟不久的绿叶，像疯女人的头发，胡乱摇摆，发出惨叫似的哗啦啦的声音，间或插进原本只在冬天才能听见的呼啸。

不幸的还在街上的人们的衣裤，被吹得忽左忽右，好像整个人都随时要被卷走。

汽车司机警觉地摇起车窗，露天小贩们忙不迭地收拾家当。

韩松跑到公司大门口，立在玻璃门里，一边吸烟，一边饶有兴趣地看对面远处报摊摊主按下葫芦浮起瓢地瞎忙活，不觉竟忽然觉得该去帮他一把。

要不是李菲从背后叫，也许真就去了。

“韩工，陈姐找您。”

小姑娘嗓子还是那么甜，笑容也甜丝丝的，冲韩松挤挤眼——自家老板和这位韩工相好，对她已经不是秘密了。要不是陈歌再三告诫不要外传，她还真想把这事也告诉要好的几个小姐妹呢。

“明天起，你就不归市场部了。”

陈歌擎着一支铅笔，专注地注视他的脸，希望发现他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我知道。”

韩松的表情一点儿变化也没有。

173

就在周初，照港怂CEO安排，科瑞中港双方高层，召开了一次会议。

韩松是不会参加的，陈歌上午十点出差走，十一点就通知下午一点半开会，也没能参加。

依韩松看，有故意把她排除在外的意思。

要说这个会，跟她的市场部，还真没太大关系，唯一有关的，就是韩松的人事变动。

由于麦伍德产品战略的调整（在上层，这已是公开化的决策了），科瑞面临一些新问题。

首先，原则上，应该适应这个调整。

这就等于一定程度上要按麦伍德的模式对产品加以改造。

一方面，科瑞固有的品牌价值要受影响；另方面，对中资方生产机构，也必将不利。

科瑞中资方几年前另弄了个厂，起名“燕瑞”，做电子器件成套，跟麦伍德即将要建立的新厂，基本是同等功能，几年来一直用科瑞的产品，也一定程度借科瑞的旗号，规模一般、效益不错，承担着老厂大部分历史负担。如今一下子成了自家的竞争对手。

他们很清楚，科瑞合并于麦伍德，已成定局；其未来，必定跟麦伍德同气连枝。麦伍德要向成套业务下手，科瑞还能否保证现在的供货，就很难说；就算保证，小小燕瑞，又怎么斗得过麦伍德。

不光燕瑞，就是其他国内类似企业，今日的竞争对手，又怎么斗得过麦伍德。

当然，那是人家的事，可自家又怎能置身事外。

就算能，也还有唇亡齿寒一说不是。

再有，一旦麦伍德设立新厂，科瑞现有几个厂，很可能随着合并被收进去。厂里及与科瑞中资方老厂间的组织结构关系，势必有变，现有人员如何安置？

本来谈了半天就没什么明确结论，麦伍德再这么一变，情况就更复杂了。

于是，会上，中资方对主领与麦伍德谈判的港方，提出两大课题。

一是怎么保证合并后燕瑞的货源，或者说得再远些，怎么保障燕瑞的前途。

二是应对科瑞生产厂原老厂人员，做出什么样的安排以及如何实现。

这两个问题解决不了，中资方就不准备再在合并问题上让步了。

某种意义上，等于将了港方一军。

港怂CEO早已料到对方会出难题，所以并不着慌。

本来这个会也是冲着麦伍德的那个变化来的，只是没想到对方把问题聚焦得这么集中，提法又这么尖锐。

为缓冲，他先打了几句哈哈，谈了一通协调一致适应变化的空话，才进入预先准备好的主题，即建议以中资方老厂名义专设“对外协调部”，由老厂派人牵头，组织一批专门人才，代表科瑞跟麦伍德谈判。

今，麦伍德已然把中资一方当成最终完成合并大计的主攻对象，港方不宜介入过深，帮帮忙、配合一下、是可以的。

这个“对外协调部”，应该是个临时性机构，应该能够完全代表中资方利益和态度。

他甚至已经拟出了科瑞公司可支持这个新部门成立和运作的人员名单，挨个历数其对科瑞如何如何了解，又怎么怎么能代表老厂的利益；要不就是有谈判经验，适于正面交锋，有技术专长，能在谈判中抓住生产方面的细节，等等等等。

所列的，几乎全是老厂出来的人，包括李长军。

唯一不算老人儿的，就是韩松。推荐的理由是“有谈判专长”。

由于港怂的建议合情合理，又代表港方表示原则上接受对外协调部建立在不损害港方即得利益和尊重前期谈判业已达成的共识基础上的一切谈判结果，算明确表态。中方接受了成立对外协调部的办法，并旋即着手筹建。

唯一提出质疑的，就是韩松其人的能力及能否顺利加入。

港怂大拍胸脯说没问题，能力一级棒，调动三天搞定。

就这么着，毫无准备的韩松，一夜之间，被转回老厂，成了对外协调部的“对外协调主管”，顶头上司是李长军，据说手底下还有俩帮忙的，不过他并不认识。

要求周五到位，下周正式开始工作。

新部门一共七个人，李头带仨兵和他，他再带俩，具体分工可能较灵活，因势利导……

陈歌是回来看通知，才知道的这件事，韩松不过比她早两天看的通知罢了。

174

“你怎么看？”

她扔掉手里的铅笔，看他背影。

他凭窗而立，很专注地看着雨丝一把把扑向玻璃。

“别的先不说，想把你架空是真的。”

“不怕，反正我也准备去麦伍德了。”

“不幸的是，他恐怕也这么打算。”

他指的是港怂CEO。

“何以见得？”

“那个新厂老总的位子，应该是麦伍德的砝码。”

“噢——明白了……哎，满懂商业的吗。”

“你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我什么都懂。”

“去！少贫。什么情人不情人的。我说的是实话。”

“真不懂商业。可我懂历史。历史是什么，说白了，就是政治斗争。高层次的商业斗争，其实跟政治斗争也差不多。我也是瞎猜。”

“行了，就别瞎谦虚了。说真的，还有什么看法？”

“还能有什么，给我小鞋儿穿呗。李长军是让你挤下台的，我是你招进来的，这下落在李的手里……”

“那他就错了。老李不是那样人。对了，这回得趁机把档案落进老厂，都过渡快一年了吧，抓紧哪。”

他没接她的话。

过了一阵，忽然回身冲她做了个挺风趣的鬼脸，“怎么着，一点儿都不为失去得力助手惋惜？”

“得力什么呀，快走快走，省得吵得慌。”

她笑，笑得很甜，很女性化。

“是啊，当然惋惜。可也是好事。你一走，咱们就用不着在单位里瞒着别人了。”

“瞒着？瞒着什么？”

“你——真——讨厌！”

175

下雨的时候，舒扬刚跟丁正己核对完下个月的培训课表，见到风云突变，忽然心血来潮给鹿儿拨了个手机。

“看见下雨了？”他问，纯属没话找话。

“看见了。”鹿儿好像不很高兴。

“挺吓人的吧。刚才我这儿还能看见西山呢，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倒真凉快，有点儿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哈。”

“哎——我也刚想起这句话来。”鹿儿有了一点儿谈兴。

“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

“不知道喂。这会儿我事儿还真挺多。”

“得——还说下雨了蹭你的车回家呢。算了，改日吧。”

“别别，那……那要不然等我，我完了事儿去找你。”

“哎呀，开玩笑哪，忙你的吧。哎，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干吗，这会儿闲下来了？”

“也说不上，反正不用加班。”

“那等我吧，真找你有话说。真的，我请你吃饭。”

他没想到，随便一个电话，就招来了一顿饭。

“嘿，合适！”

“又是那女老板吧。”

他跑老丁屋里给鹿儿打电话不是一回两回了，老丁都能听出来。

“噢——你听出来了。”

他学着相声演员笑林模仿话剧演员时的强调。

“哥们儿，你说是不是？”

“是什么呀？”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老丁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半天挤出三个字：“怎么说？”

“全慌了神了。”

舒扬又点烟，老丁起身翘脚开窗，凉风嗖地闯进来，掀了几张纸到地上。

“cao，你丫等我点着了再放风啊。”

“这不风满楼了吗。”

老丁笑着看他吃力地点烟，“得了得了，点不着拉倒吧。快说说，怎么慌神了。”

舒扬白他一眼，并不答话，抱着脸，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俄顷放下手长吁一口气，“哼，着了，瞧瞧。”扬扬手里的烟。

“怎么慌神儿了，别的不知道啊，就说我们那儿吧——维克多早先多关心培训哪，这会儿问都不问了。年中会又要组织了，张青一手甩给古香君，什么也不管了，让我做他的演讲材料。我问产品讲不讲，丫说还没定，讲也不用我准备了，刘冲他们要讲就派人讲，不讲就算了。古香君找刘冲催会议讲稿，老找不着人，每每一问，都是和大头儿开会呢。你想，正常情况，年中间哪儿这么些会呀。去年年中会，都他妈起劲着呢，今年全瞎。”

他用指尖点点桌子，“这还不说明问题呀。”

“你又不是秘书，凭什么让你写讲稿呀。”

“我说丁大经理，您怎么老是抓不住重点呢。那是细节。领会精神，领会精神啊。”

“是，我瞅着也够乱的。不过，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反正没我什么事儿，大不了走人。”

“怎么了，干得不爽？”

“那倒没有，就是什么都懒得干。”

“女朋友吹了？”

“哎我发现你可太贼了！”

“cao——瞎那么一猜。真是啊？对不起啊。”

“没关系，一个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呀。”

“怎么着，后悔吗？”

老丁低下头，半晌没言语，然后仰起头使劲往后一靠，靠得椅子嘎吱一响，“后悔有什么用啊。”接着伸了个大懒腰。

176

鹿儿晚上八点多才来找舒扬，雨早已停了，连地都干了小一半了。

临下班前，她主动给舒扬去了电话：“我是鹿儿，你今晚真的没事吗……那多等我一会儿好么，真的，多等我一会儿。”

临出发前，她又打了个电话：“真对不起，我马上就到，等我啊，一定等我。”

一开始答应过来，她其实并不认真，只是因为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引来的共鸣。

到后来，就变成真的想见他了——她想找个人说说话，也还真想找舒扬帮帮忙。

“嗨，有什么事儿开口就是了，力所能及一定帮。你可真逗，我还从没见过请人吃饭有这么执着的呢，不成可以改期吗，又不是明天起就全面涨价了。”

“别，改日再说改日的，说好了再反悔，多不好啊。”她说。

“我还是喜欢茗苑，雅，比较适合你。”

“那儿没什么吃的呀。”

“简餐就够了。我这人不挑，吃饱算数。”

“别呀，怎么也得请你吃点儿好的呀，等了这么久。”

“好的？什么算好的。不怕你不信，在设计院呆了五年多，什么好的没吃过，还真不稀罕。大家朋友吗，一块坐坐，聊聊就最好，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强。”

“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重朋友的。”

“什么话，怎么能看不出来呢，这不是明摆着吗。”

“行了行了，我看出来了，我指定是说不过你。行，那就茗苑吧，你还挺恋旧。”说着一打方向盘，改了路线。

“本来说请你吃海鲜呢。”

“多亏没有。那玩意儿，一辈子不吃一辈子不想。”

“是吗！人家好多人都特别喜欢呢。”

“那不我不是人家吗。”

“哎，你说的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什么意思？”

“随便那么一说，形势上，有点儿暗合我们公司时下的局面。”

“怎么回事啊？”

“那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177

在她一再诱导下，舒扬花了两个来小时，把所了解的公司的一切，都讲给了她。

她听得很认真，很有兴趣，从始至终一直专注地看着他。

他注意到，她途中偷偷关闭了手机。

亏得舒扬善于辞令，条理顺畅；换一般人，俩小时，这点儿事儿，还真未必讲得清楚。

“在大公司干也挺难的啊，这么复杂。”

鹿儿听罢，不无感慨。

“别老说我，你也说说。说说你们那儿山雨欲来的形势。”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什么呀，我就知道你说你也想起这句话来了。正好，我还不知道你们公司的事儿呢，讲来听听。”

“太晚了。”她看看表。

可不是吗，都十一点了。

“困了？”

“有点儿。”

“那直接说找我什么事儿吧。”

“其实也没什么——”

她迟疑一下，还是拿起包取出一张纸。

“要是可能，帮我看一下这个配方。你不是设计院出来的吗，一定认识些专家呀什么的。不着急，要是不好办就算了，没关系的。”

他拿过来，展开看了看，一大堆有机分子式，加上一排配比表。复印件。

“这李丽媛写的吧。”

“哇，你眼睛好厉害啊。”

舒扬本想说“她写的你也敢信，那可是个二把刀”，想想不太合适，就改成：“我记得你说已经让设计院出配方了，怎么又来一个，双管齐下啊。”

“嗨，别提了，我们的投资顾问搞资金失败了，偏赶上今年也不怎么了，日化品全降价！”

“不光日化，据我所知，机电和电子市场都不好，就是IT业上来了，上得飞快。”

“所以呀，我们代理业务利润更低了，不走量，压根儿过不下去。走量得有资金哪，老总不同意挪资金到生产上，贷款也已经贷不出来了。没办法，眼看着生产的事要泡汤，小李看了看设备，说可以搞个简化配方。

“我算了一下，可以省很多原料钱呢。她说原配方里的一个什么催化剂特别贵，可以省掉，不怎么影响产品效用，加进去主要因为是新成果，上头要求推广，设计院就推广，只要能加进去的，不管有多大必要，全加……”

“这倒也有可能。设计院通常不关心投资，更关心质量。当然，也有责任和义务做技术推广。”

“小李说的，大概也是这意思，然后就写了这个。我也看不懂。她说的倒挺有把握，可毕竟是新人啊，我想，多找个人看看，更踏实。”

“我也看不懂。不过，按说，她要是好好算算，参照着原配方，应该不错。她做试验了吗？”

“就是说没有哇。你不是也说她有点儿任性么，这我倒真看出来了。”

她没好接着再说李丽媛已经被曾子辉力排众异地提拔成生产部经理了，虽在自己手下，可有曾子辉撑腰，根本也不怎么买她的帐之类的话。

一说，就得纠出诸如怎么那么快就提拔了呀，怎么曾总那么器重她呀之类的话题。

再扯下去，就复杂了，也没准对方就多心了，想歪了。于事无补不说，还给他添堵。好容易多出这么个朋友，再别伤着他。他应该是个极其敏感的人。

178

“没事儿，看不懂没事儿。”

还好，他没追问李丽媛到底怎么个任性法。

“找个人看看，最好能做个试验，出份报告，不过得花钱，我是说要能行的话啊。话说回来，你可得想好了，护肤品，这是护肤品吧？啊——护肤品配方，得有卫生局的章，要能成呢，就再办一次，那可就把设计院得罪了。不成呢，你可得劝劝你们老总，那可违法，不出事，倒也不见得就怎么着，一旦出事儿可就是大麻烦，最起码两条：假冒伪劣，牟取暴力。”

“我们不准备牟取暴力，还是要按质论价的。”她纠正，“我们是新品牌，价格上灵活。”

“灵活什么呀，一旦定低，再你可就高不上去喽。再说，正因为是新品牌，才更不能马虎。我问你，你想不想让你的品牌响当当？”

点头。

“那就别省这点钱。我知道我知道，那不是一星半点。你说说看，差多少。”

“怎么，你有办法？”

“不一定，说说看。”

“现在看，至少五十万。按第一年顺利产销算，每年递增20%的话，二的一年是六十万。挺过两个年度，就算彻底过来了，除非销不出去。”

“好。五十万一年六十万一年吧，利息高一点儿，15%，敢不敢借？”

“敢。可不能再高了。别逗了，上哪儿借去。”

“别忘了，咱是干什么的，经销商管理呀。经销商认识百八十家，熟的、说得上话的，也得二三十家，怎么就找不出两三家每家二十万闲钱的。

“反正今年也不景气，明年再说明年的。

“就有人问过我有没有投资的路子，我还跟人抖机灵哪，说玩股啊；人家是内行，说现在震得那么厉害谁敢进哪。我说那完了。

“我看过调查表，内部消息啊——去年，大多数经销商的投资回报率22%左右，净利平均12%还欠点儿，暗箱投资项目，应该有吸引力。

“不过不能露我，说出去，我饭碗没了。你要有兴趣，明天回办公室，我给你查几个地址电话，假装从哪儿听说的都行，就是别提我，直着接您就去问去，有意思的，再带到公司一转，接下来就看运气了。怎么样，有兴趣么？”

“那这配方——”

“咱双管齐下啊。”

她看看表，“十二点了，你们办公室进不去了吧？”

“啊？现在就去呀……也好，那走吧。”

去的路上，鹿儿的车开得很快。

“嘿，找你真找对了。”

“又不困了？”

“嗯。”

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得像个孩子。

“太谢谢你了，舒扬。”

“别忙谢，成不成的还不知道呢。”

“能成。我想准能成。哎，要真成了，我——”

“真成了你也不能把我露出去，这可不是长久之计……别，别别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除非你不把我当朋友，那你想说就说。我可告诉你，我不是图那个。”

“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帮朋友办事儿，从来不想为什么。朋友需要，就是为什么。咱现代人活得太薄了，张嘴闭嘴他妈的钱。钱为人服务，不是人为钱服务，大家伙儿都活得有点儿晕。”

“别说，难得有你活得这么明白的。”

她说得半真半假，又踩了一脚油门。

车子在午夜寂静的环城路上猛冲，显然超出了限速，快得要飞起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