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亚:过年(中)|小说
文/寒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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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有个习俗,做团子、松糕之类用于献灶或祭祀的食品时,是绝对不允许外人闯进来的,否则肯定有不良后果。但在母亲做小年夜团子的二十四下午,偏偏有人好像不懂规矩似的,随便就闯进来了。
来人就是阿三媳妇,她怀抱婴儿,一拐一拐地就朝母亲走过来了。母亲很生气,母亲说,你虽然不是本地人,但嫁到这儿也有两年了吧?怎么这点规矩都不懂?是啊!你懂!阿三媳妇显然很生气,全世界就你一个人懂!!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首都都难不住你!
母亲一听,就知道她是特地找上门来的,喉咙也马上粗了起来,母亲说,一个人,脚跷了不要紧,但心一定不能跷!
阿三媳妇说,你多管闲事多吃屁!
母亲拿起了竹扫帚,开始往阿三媳妇的脚上扫去,母亲说,你要骂长辈,就直截了当地骂,不就是阿布扎比吗?你直接骂阿婆只逼不就得了,犯得着这么阴损吗?正在烧火的阿凤拿着通红的火钳走过来了,阿三媳妇一看,赶紧灰溜溜地离开了。因为就在昨天,她就尝到了阿凤的厉害。
阿凤在推磨的时候,阿三媳妇很庄重地跷进来,像个谦虚的小学生问阿凤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你说女人结婚,究竟有什么用?阿凤觉得这个问题太深奥了,她一个高中生怎能答得上来,就老老实实说,不知道。
阿三媳妇说你快要结婚了,马上就要知道了。
母亲心里正烦着,就说了句粗话:有个屌用!阿三媳妇就笑了,真是个聪明人啊,你说对了!记住了,阿凤,就是有——个——屌——用!说完还顺便做了个流氓动作。
明白过来的阿凤涨红着脸,猛地冲上前去,抓住阿三媳妇那相当做作的大辫子,往墙上一撞,“咚”的一声,连隔壁打牌的父亲也听到了。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阿三媳妇看见阿凤拿着火钳过来,只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她当然不需要胡乱地来一次免费纹身。等上完厕所的父亲追出来时,阿三媳妇的影子也看不见了,比好手好脚的阿三跑得还快。
看我不把她的另一只脚也打跷了!父亲狠狠地说。
团子终于出锅了,热腾腾的,冒着固有的阵阵萝卜的清香。外观尚可,稍有点过火了,这丝毫不影响吃口,但形状难看一点,特别是团子冷了以后,会看到其边缘有很多气泡。母亲说,还好,还好。阿凤觉得这团子为啥有那么多的气泡,还不是给那跷脚气的!
父亲第一个开吃,在家里有什么好东西,总是他优先,这已是家里不成文的规定了。只见他二、三口就把一个团子给解决了。母亲问,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
父亲不说话,他还在努力把软而糯的粘在喉咙口的团子残余吞灭,他只是点了下头,母亲就把心放下了。
阿凤多添了一把柴草后,抽空出来吃个团子,她其实最喜欢吃的是赤豆馅的,但今年因为母亲心情不好,没心思做赤豆馅了。阿凤慢慢地吃着,就觉得不大好吃,好像有一股异味,躲在了团子里,这异味说起来还是很熟悉的,她在家里嗅来嗅去,就发现跟盛放米粉的团笾里发出的味道很一致。阿凤说,不能吃了,有味道!
父亲这时候已经吞下了五六个,听到阿凤的叫声,他停止了嚼咀,每年的这一天,他都要吃上十来个,去年更是破了记录,一口气吃了十三个,母亲说,这数不太好,你为什么不少吃一个?要么你再吃三个,凑成十六?
当时吃得伸头颈的父亲说,你要我死呀?终于把记录停留在尴尬的十三个上。不过,他雄心勃勃,准备今年再破记录,为此,他一早起来就没打算吃东西,熬到了现在,就是为了破记录。听阿凤一说,他打起了嗝,一股桐油味在喉咙口冉冉升起。
肯定是阿三媳妇干的好事!母亲大声说道,昨天我们磨米粉的时候,她就走出走进忙得不得了,原来是没安好心。父亲拿着擀面棒就出去了,阿凤在后面追,阿凤说,你还是去赤脚医生那儿看看吧。
外面天阴沉沉的,天气预报说,今夜局部地区有雨夹雪。
腊月二十八,小雪。
早上吃饭的时候,母亲照例是吃二个萝卜馅团子。她吃得很快,三口二口就消灭掉了。阿凤却不行,她闻到了桐油味,就想呕吐。要是父亲还是那么吃得下的话,那几个团子根本不在话下,往年这个时候,团子早已经寥如晨星了,深圳发展速度快,也不及父亲吃团子的速度快。
今年是个例外,父亲出去找阿三媳妇算账的时候,被初中生阿三媳妇吃瘪了。知识就是力量,小学没毕业的父亲,根本不是她的对手。阿三媳妇说,现在不是打砸抢的年代了,凡事都得讲证据,凭空捏造的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父亲说不过她,就抡着擀面棒砸向阿三媳妇的腿,还未接触到,阿三媳妇就惨叫了起来。阿三娘就来拉父亲,父亲总算是找到了台阶下,气鼓鼓地回了家,从那天起,他就再没摸过一个团子。
阿三娘提供了一个驱除桐油味的良方,用雪水浸泡,据说效果不错,她娘家有个人家也曾有过这样的惨痛经历,因为把米粉放在了刚抹了桐油没几天的木桶里,做出来的团子就不能吃了,又舍不得扔掉,就把它们泡在了雪水里,过了正月十五,拿出来一吃,那气味淡化多了,也没吃出啥毛病。
母亲听得很认真,她差点要拿纸、笔记下来了,可惜她不识字,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端正态度。她首先是找来一个大甏,先把团子一层层地叠起来,然后就等下大雪了,母亲从没有这么焦急地等待下雪,但雪就是不大,飘了几朵之后就走了。
腊月廿八,很多人都要上街去,名叫“轧廿八”。阿凤吃了碗粥,就走了。母亲叫她回家时带上几斤麦饴糖,街上团结弄里那家糖坊做的很正宗。母亲不喜欢热闹,就没去。其实小时候母亲也曾经是个喜欢“轧闹猛”的人,她喜欢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喜欢听她妈在后面喊她的乳名:小芳,小芳。现在她妈已经在去年因脑溢血去世了,只有在梦里才能听到她的喊叫了,母亲想着想着,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母亲决定去友谊村走一趟,为了阿凤。
一路上都是往街上去的人,母亲迎着他们前行,认识的人都以为她已经从街上回来了,他们都说,你早啊,阿凤娘!母亲只好也认了,她觉得这样一来也好,总比告诉人家她要到未来的女婿家,去问问清楚显得好一些吧。
在村口,母亲问了一家人家。那人家大概是女人当家,大块头男人刚要说话,就被小女人一个眼神弹了回去。小女人问,你是啥人?为啥要问这家人家?母亲说,她是媒人巧珍的娘,人家不同意了,而巧珍不是出去唱宣卷了吗?所以被人家逼上梁山了。
小女人说,原来如此。
母亲说,人家说那个小伙子打折的,这是真的吗?
那还用说,大块头男人刚要再说话,又遭小女人一个更有力的眼弹。
小女人说,各人眼光不一样的,鸭吃砻糠鸡吃谷,各有各的福,你说是吧?
母亲点点头。小女人说,前两天好像他的一个伯伯从美国回家探亲,你说话可要注意一点的。母亲连忙再次点点头,母亲觉得自己来得有点不是时候。
按照小女人的指点,村东第二家四楼四底的那家,就是小伙子家。母亲一看,铁将军把门,看不到一个人影。母亲就在楼下,拉开喉咙喊起来。喊了有二分钟左右,东面那家出来一个老头,冲着母亲说,别喊了,没人!
母亲说,他们都到哪儿去了?老头说,他们全部“轧廿八”去了。
母亲觉得来得真不是时候了,母亲说,你知不知道他们啥时候回来?
老头说,这可说不准,那个美国人,兴致高得很,我们村里的茅坑,他也研究了老半天的,这回人山人海的,不知道啥时才回来。
母亲说,麻烦你转告他,荷花村的阿凤家来过人了,她家不同意了。
老头说,你是谁?母亲说,我是媒人她娘。
那真是可惜了,老头说,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啊!
母亲说,还好呢?不是说他打折的吗?老头说,人家怎么说我不管,这小伙子人不错是千真万确的,我看着他长大的还不知道?
母亲说,那人家怎么说他打折呢?老头说,还不是眼红啊!小伙子人好,长得仪表堂堂,又有个美国的有钱伯伯,村里有多少姑娘家要嫁给他,可他偏偏一个不要,看上了你们那儿的一个姑娘,还是听宣卷的时候看上的呢!
母亲想起来了,春天的一日,阿凤听宣卷回来,就有点神不守舍,问她话还爱理不理的,再后来,巧珍就上门了。老头说,你回去还是劝劝阿凤娘,要多考虑考虑。
回到家,已经过了中午,父亲不在家。母亲想了想,还是从甏里拿出二个团子热了一下,几口就吞了下去,这又不是啥山珍海味,犯不着细嚼慢咽,细细品味,到了肚子里,酸甜苦辣咸,还有桐油味,统统不在话下。
阿凤到家时,还挟带着一丝酒气,母亲一闻就闻出来了。母亲说,你去喝喜酒了吗?你的麦饴糖呢?
阿凤说,忘了,我高兴得忘了。母亲说,你不买来麦饴糖,我怎么做冬米糖?
往年的廿八夜里,总是要做些冬米糖的,有芝麻的话,也做点芝麻糖。母亲在灶下烧,父亲在灶上煎麦饴糖。这活,火候很重要,所以一般不会让阿凤烧火,年轻人不懂火候,一不留神就烧糊了。等到那麦饴糖被煎得金黄、拿筷子能拉出长丝的时候,倒进已爆好的冬米,和匀后,一起盛在一个四方的木模子里,压平压实,再倒在菜板上,趁热用快刀切成长方形的块状,就好了。
在家里,父亲是这方面的高手,一般有几家人家要请他去帮忙的,而他似乎很乐意,有点乐此不疲的样子。这不,布官首先来叫他了。母亲说,要是他家多点麦饴糖,你就先借来。
父亲干完活,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父亲一回来就说,累死我了。母亲忙问,他家多不多麦饴糖?父亲说,今年布官家做得特别多,听说他女儿今年要回娘家一次,所以就多准备一些了。我到其生家,才借到这么一点,一斤半吧。母亲说,那就做吧!
麦芽的清香就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