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之三 哀郢（ 屈原）
哀郢（yǐng）
郢，郢都，戰國時期楚国國都城，今湖北江陵。
屈原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qiān）？皇天，上天，老天。皇是大之意。純命，指天命有常。此二句：上天變化無常，爲何讓百姓受震驚遭罪過？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震，震動，震驚。愆，過失，罪過。震愆，指震驚、遭罪。此二句：人民背井離鄉，妻離子散，正當二月向東逃難。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方，正當。仲春，夏曆二月。遷，遷徙，指逃難。去，離開。故鄉，指郢都。就，趨，往。遵，循，順著。江夏，指長江和夏水。夏水是古水名，在今湖北省境内，是長江的分流。
出國門而軫（zhěn）懐兮，甲之鼂（zhāo）吾以行。國門：國都之門。軫懹：悲痛地懐念。甲，古時是以干支紀日的，甲指干支紀日的起字是甲的那一天。鼂：同“朝”，早晨。此二句：走出國門，我心里悲痛地懐念着郢都，甲日的早晨，我踏上了行程。
發郢都而去閭（lǘ）兮，怊荒忽其焉極。閭，本指裏巷之門，代指裏巷,居民區。荒忽，心緒茫然。一說指行程遙遠。焉極，何極，何處是盡頭。一說，極，至也。此二句：從郢都出發離開了所居住的裏巷，心緒茫然，不知何處是盡頭。或曰：前路茫茫，不知何往。
楫（jí）齊揚以容與兮，哀齰君而不再得。楫，船槳。齊揚，一同舉起。容與，舒緩的様子。哀，悲傷。君，指楚王。此二句：雙槳並舉，船兒緩行，我哀傷再沒有見君王的機會了。
望長楸（qiū）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xiàn）。楸，楸樹，落葉喬木。長楸，高大的楸樹。太息，歎息。涕，淚。淫淫，涙流滿面。霰，雪粒。
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過，經過。夏首，地名，在今湖北省沙市附近，夏水的起點，長江在此分出夏水。西浮，船向西漂行。顧，迴顧，迴頭看。龍門，郢都的東門。二句：經過夏首，向西浮行，迴顧龍門，已望不見了。
心嬋媛（chányuán）而傷懐兮，眇（miǎo）不知其所蹠（zhí）。嬋媛，心緒牽引，緜緜不絶。眇，同“渺”，猶遼遠。蹠，踐踏，指落腳之處。此二句：情思纏綿，心懐悲傷，前程渺遠，不知何處是落腳之處。
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爲客。順風波，顺風隨波。從流，從流而下。焉，兼詞，於是，於此。洋洋，飄飄不定。客，漂泊者。二句：順水隨波，從流飄蕩，從此漂泊無歸，作客異鄉。
淩陽侯之氾濫兮，忽翺翔之焉薄？淩，乘。陽侯，傳說中的大波之神，此指波濤。氾濫，大水横流漲溢。翺翔，飛翔的様子，此比喻飄流的様子。焉，何。薄，止。此两句：乘著起伏洶湧的波濤前進，愰惚如鳥兒飛翔於天，何處是欐止之所？
心絓（guà）結而不觧兮，思蹇（jiǎn）産而不釋。絓，牽掛。結，鬱結。觧，觧开。蹇産，結屈糾纏。釋，觧開，消除。此两句：心思牽掛鬱結，不能觧開，愁緒屈糾纏，不能釋然。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運舟，行舟。下浮，向下游漂行。上洞庭，指入洞庭湖。下江，下入长江。
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去，離開。終古之所居，祖先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指郢都。
羌（qiāng）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恙：發語詞，楚方言，有乃之意。逍遙，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様子。此指漂泊。須臾，時間很短暫，猶言頃刻。反，同“返”。此二句：於是我的靈魂想迴歸故鄉，我何曾有頃刻的時間忘記返鄉。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背，背對著，指離開。夏浦，：地名，指夏口（在今湖北武汉）。西思，思念西方，指思念西面的郢都。故都，指郢都。
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墳，指水邊高地。一說指水邊高隄。聊，姑且。舒，舒展。
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州土，此指楚國州邑鄉土。平樂，和平快樂。或言土地平闊，人民安樂。江介，長江兩岸。遺風，古代遺畱下來的風氣。此二句：看到國土遼闊，人民安樂和自古遺畱下來的淳朴民風，止不住悲傷感歎。
當陵陽之焉至兮，淼（miǎo）南渡之焉如？當，值。陵陽，地名，在今安徽省青陽縣。一說陵陽在今安徽省安慶南。焉至，至何處。一說，陵陽指大的波濤。此指波濤不知從何處而來。淼，大水茫茫的样様子。焉如，何往。此二句：到了陵陽，還要到那里去？南渡這茫茫大水，又往何方？
曾不知夏之爲坵兮，孰兩東門之可蕪。曾不知，怎不知。夏，同“厦”，大屋，此指楚都之宮殿。孰，誰。一作“何”。兩東門，郢都東向有二門。此二句：沒想到郢都繁華宮闕已經化爲坵墟，有誰使郢都的兩座東門變成一片荒蕪？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怡，樂。
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忽，指時間過得快。信，相信。—說不信是不被信任，下句的不復是不復被信任。復，指返迴郢都。根据此句“九年”的計祘，屈原在頃襄王時被流放是在頃襄王十三年（公元前二八六年），至白起破郢的頃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二七八年）首尾正是九年。此二句：時間過得眞快，髣髴令人難以相信，流放已九年未迴郢都。
慘鬱鬱而不通兮，蹇侘傺（chàchì）而含戚。鬱鬱，鬱積的様子。不通，指心情不通暢。蹇，發語詞，楚方言。侘傺，悵然獨立，形容失意者的茫無適從。戚，同“慽”，憂傷。此二句：我愁思鬱積，心情不暢，悵然獨立，内心伤傷悲。
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外，表面。承歡，指承君主之歡。諶，誠，實在。荏弱，軟弱。持，同“恃”。難持，即很難依靠。此二句的意思是指斥那些蔽賢誤國的人，說他們表面上巧言令色，以奉承君王的歡心，实際上靠不住。
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障之。湛湛，厚重的様子。進，進用。被：同“披”。被離，猶披離，紛亂的様子。鄣，同“障”，阻礙，遮蔽。此兩句：懐著深厚的忠心，願意進用於君王，但嫉妒紛紛，阻塞了我的仕進之路。
衆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僞名。被，覆蓋，此猶言加在身上。不慈之僞名，不慈愛的虚假的惡名。不慈，不愛兒子。堯、舜傳儅於賢人，不傳兒子，又傳說堯曾殺長子考監明，所以戰國時有人說他们不慈。《莊子·盜跖》篇曰：“堯不慈，舜不孝。”又曰：“堯殺長子，舜流母弟。”
憎愠惀（yùnlǔn）之修美兮，好（hào）夫（fú）人之忼慨。憎，憎惡。愠惀，不善言辭。修美，高潔美好。好，愛好，喜歡。夫人，彼人，那些人。忼慨，同“慷慨，此指裝腔作勢地發表激昂慷慨之言辭。此兩句：君王憎惡忠誠老實、高潔美好的人，卻喜歡小人裝腔作勢的慷慨激昂之辭。
亂曰：曼餘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亂，樂章最末叫亂，後來借用作爲辭賦最後總結全篇内容的收尾。曼，眼光放遠。流觀，四處觀望。冀，希望。一反，即”一返“，返迴一次。上兩句：放開我的眼光向四方眺望，希望還能返迴一次郢都，但何時纔能實現？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坵。反，同”返“。必，必定。首坵，頭向著所居住生長的山坵。此二䪷：鳥總是要飛迴自己的故鄉，狐貍到死時，頭也要朝著自己出生的山坵。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亱而忘之！信，確實。棄逐，指放逐。之，指故鄉郢都。此兩句：確實不是我的罪過而遭到放逐，我何嘗忘記過郢都呢！
譯文:
老天爷的指令變化無常啊，爲什麽老百姓震蕩遭殃？
人民妻離子散不能相顧啊，正當仲春二月逃往東方。
離開了故鄉而去向遠方啊，沿著長江夏水四處流亡。
走出郢都城門我悲傷懹戀啊，甲日的早晨我就起航。
從郢都出發離開了故裏啊，遠道茫茫盡頭在哪方？
一齊舉槳我乘船徘徊啊，傷心的是不能再見君王。
望著參天梓樹衹有歎息啊，淚珠紛紛像雪霰一様。
過了夏首我向西漂浮啊，迴望郢都已不見了門墻。
心中牽掛不捨悲傷懐戀啊， 前路茫茫不知落腳何方。
順風過过浪我沿江而行啊，於是漂泊彷徨客遊他鄉。
我乘着波涛浮泛漂流啊，似鸟儿急速飞翔能栖息哪方？
心里鬱結卻不能開觧啊，心中思緒百轉不能舒暢。
我繼續蕩舟向下漂遊啊，逆上洞庭又順飄到長江。
離開世世代代的故鄉啊，如今飄飄蕩蕩來到東方。
我的靈魂夢想歸去啊， 沒有一時一刻忘記故鄉。
背朝夏浦向西思念郢都啊，故都漸遠我心悲傷。
登上水邊高地縱目遠望啊，姑且舒觧我憂心愁腸。
這裏地廣民安卻讓哀傷啊，兩岸古遺風也使我悲愴。
面對陵陽將往哪裏啊 江水茫茫又要南渡到何方？
怎不知大廈已成慶墟啊，兩個東門爲何遭蕪曠。
心中不悅已經很久啊，憂傷與愁苦緊緊相接。
郢都的歸路那麽遙遠啊，長江和夏水也不能渡涉。
突然被逐是因爲不被信任啊，未迴郢都今歷九載。
愁慘鬱紺心情不能舒暢啊，困苦失意心中慘傷。
外表奉承一副媚態啊，實則脃弱並且操守不定。
忠心耿耿地衹望得到進用啊，可嫉妒紛紛來加阻擋。
那堯舜的行爲多麽高尚啊，高遠難及可近雲霄。
那些讒人心懐嫉妒啊，竟給堯舜蒙上不慈的罪名。
楚王憎恨那含蓄的美德啊，卻喜歡那些人眩惑的激昂。
小人们奔走鉆營卻日漸進選啊，賢人見棄愈疏愈遠。
尾聲：放開我的眼光四下觀望啊，祈望什麽時候迴去一趟。
鳥兒飛再遠也要飛返故鄉啊，狐貍死時頭头會向出生山崗。
我眞的不是有罪纔被流放啊，日日亱亱我哪能忘記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