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尔施塔姆:阿克梅主义的早晨
奥西普·艾米里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 (Osip Emilyevich Mandelstam, 1891—1938),俄罗斯白银时代最卓越的天才诗人、散文家、诗歌理论家。著有诗集《石头》、《悲伤》和散文集《时代的喧嚣》、《亚美尼亚旅行记》、《第四散文》等。
阿克梅主义的早晨
文|曼德尔施塔姆
译|刘文飞
1
尽管带有与艺术作品相关的巨大的情绪激动,我们希望,关于艺术的谈话应以最高度的内容性见长。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艺术作品之所以诱人,是因为其中渗透着艺术家的世界观。而且,对于艺术家来说,世界观就是工具和设备,如同石匠手中的的锤,唯一真实的东西,就是作品本身。
存在,就是一个艺术家最高的自尊心。除存在外,他不想要另外的天堂,当人们对他谈论现实时,他只会苦笑一下,因为他深知一种更为可信的艺术的现实。一个数学家能不假思索地算出一个九位数的二次幂,这场面叫我们惊诧不已。但是我们常常忽视,一个诗人也能求出一个现象的九次幂,艺术作品简朴的外表时常给我们以假象,使我们无视它所具有的神奇的、浓缩的真实。
这诗歌中的真实,就是自在的词。比如此刻,我在尽可能地用准确的、但绝不是诗歌的方式表达思想,实际上,我用来说话的不是词语,而是意识。聋哑人能很好地彼此理解,铁路信号系统不求助于词语,仍能完成相当复杂的使命。因此,如果把含义当作内容,那么,就得将词中其余的一切都视为一种简单的机械附加物,是用来阻碍思维的快速传递的。“自在的词”的生成中很缓慢的。逐渐地,一个接一个地,词的所有成分都步入了形式的概念,只有有意识的含义,即逻各斯,至今仍被错误地、任意地尊崇为内容。这一毫无必要的尊崇,只会使逻各斯遭受损失。逻各斯只要求与词的其他成分的平等。未来主义者无法将有意识的含义当作创作的素材,轻率地将它抛出了船舷,实质上,他们是在重复其前辈那种愚蠢的错误。
对于阿克梅主义来者说,词的有意识的含义和逻各斯是一种卓越的形式,如同音乐对于象征主义者那样。
如果说,自在的词在未来主义那儿还在四脚着地地爬行,那么,在阿克梅主义中它则首次获得了直立状态,并步入了其存在的石器时代。
2
阿克梅主义的锋刃,不是颓废派的匕首和针芒。对于那些失去建设精神的人来说,阿克梅主义并不胆怯地拒绝其重负,而欢快地接受它,以便唤醒这一重负中沉睡的力并将它用于建筑。建筑师说:我建造,故我正确。在诗歌中我们更珍重这种关于自己之正确的意识,同时,轻蔑地抛弃未来主义者的钓鱼玩具,对于他们来说,用一根编织针去钩钓起一个难词就是最高的享受,而我们则将哥特式带进词的关系,如同塞巴斯蒂安·巴赫在音乐中对哥特式的确立。
只有一个疯子才会在不相信材料的真实性的情况下同意建设,他必须克服这一材料的强度。卵石在建筑师的手中变成实体,对于一个生来不是为了建筑的人来说,那雕凿石头的凿子发出的声音就不是一个形而上的证明。面对花白的芬兰漂砾石,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就曾体验到一种独特的、预言般的恐惧。花岗岩巨块那沉默的语言,像恶毒的魔法一样让他激动。但丘特切夫的石头,“从山上滚下,在山谷静卧,像是自己滚下,又像是被一只思想的巨手推下,”——这则是词。在意外的坠落中,物质的声音如清晰的话语一般响起。只有建筑能够回答这一召唤。阿克梅主义者虔诚地搬起隐秘的丘特切夫的石头,并将它立为自己大厦的基础。
石头仿佛渴望另一种存在。它自己发现了自身中潜藏的动能——像是在追求“十字形拱”——加入了与其同类的欢快的相互作用。
3
象征主义者是一些差劲的居家者,他们喜欢旅行,但他们并不舒服,在自身机体的密室中,在那由康德借助其范畴建立的世界的密室中,他们都不自在。顺利地进行建设的首要条件,就是对三维空间真诚地崇拜,不将三维视为累赘或不幸的偶然,而将它视为上帝赐予的宫殿。事实上,您谈论的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客人,他靠主人的钱财过活,利用主人的好客,但与此同时,他却心底鄙视主人,一直都在想着怎样哄骗他。建设只能是面向三维的,因为它是一切建筑的前提。正因为如此,一个建筑家应是一个很好的居家者,而象征主义者是很糟的建筑师。建筑,就意味着去与空旷搏斗,去为空间催眠。哥特式塔楼上那漂亮的尖顶是恶意的,因为它全部的意义就在于刺破天空,抱怨天空的空旷。
4
人的特性,即那种使一个人成为个体的东西,由我们所体现出来,并进入一个重要得多的机体概念。阿克梅主义者与生理上具有天赋的中世纪分享对机体和组织的爱。在对精确的追逐中,19世纪丧失了真正的复杂性的秘密。在18世纪被视为机体概念之逻辑发展的东西,如哥特式教堂,如今已是美学上的神奇之物。Notre Dame(法文:我们的妇人。)是生理的节日,是生理的酒神式狂欢。我们不想在“象征的森林”中散步,因为我们有更纯洁、更茂密的森林——神的生理,我们幽暗机体那无际的复杂性。
中世纪以自己的方式确定了人的比重,它感觉并承认每一个人,而完全不论其功绩的大小。爵位和封号被心甘情愿、毫无疑虑地遵从。最卑微的手艺人和最底层的小职员也具有隐秘、殷实的重要性,具有这一时代独具的虔诚的美德。是的,欧洲穿过了一种透花的、薄薄的文化之迷宫,此时,丝毫不能给个人存在增色的抽象存在,被目为功勋。由此而来的是一种将所有人联结一体的贵族化文化的亲情,它与大革命的“平等和和睦”相去甚远。没有平等,没有竞争,只有现存的一切为反抗空旷和虚无而结成的同谋。
爱事物的存在甚于爱事物的本身,爱自己的存在甚于爱自己本人——这就是阿克梅主义的最高诫条。
5
A=A:一个多么出色的诗歌主题。象征主义因同一的法则而苦恼,阿克梅主义则将它作为自己的口号,并用它取代那可疑的a realibus ad realiora(从真实到最真实)。会时时感到吃惊的能力,是一个诗人的主要美德。但是面对所有法则中最具成效的同一的法则,又怎能不感到吃惊呢?谁在这一法则前充满虔诚的惊奇,谁就无疑是一位诗人。因此,承认同一法则的主权,诗歌就可无条件、无限制地获得对一切存在的终身拥有。逻辑是意外性的王国。思维,从逻辑上说就是不断地吃惊。我们爱过实证的音乐。逻辑的联系,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一首游戏时的歌,而是一部管乐和歌声的交响曲,这交响乐如此难奏,如此充满灵感,以至于指挥不得不使出浑身的解数,好让演奏者们服从他的指挥。
巴赫的音乐多么地令人信服!实证的力量多么强大!证实,无止境地证实:在艺术中相信一个不称职的艺术家,是轻率的、乏味的……
我们不飞翔,我们只是在攀登那些我们自己能够建造的高塔。
6
中世纪之所以为我们所珍重,是因为它具有高度的界限感和隔阂感。它从不将不同的层面相混淆,并以巨大的克制面对彼岸的一切。那理性和玄学高尚的混成体和那将世界视为一个活的平衡体的感觉,都与这一时代的我们很是亲近,并提醒我们去1200年之前不久的骑士小说中汲取力量。我们将这样证实自己的正确,好让整个因果链从头至尾震抖着回答我们,我们将学会“更轻松更自如地穿戴存在的活动镣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