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连德:我的大半生,属于古老的中国

2020-11-02 04:11

华人号:文化百科

伍连德:我的大半生,属于古老的中国

前不久,位于东堂子4号的伍连德北京故居腾退完毕。他在国内唯一的家属代表黄建堃接受本报专访,讲述了伍连德的传奇故事。

从1911年起,伍连德在东堂子胡同4号居住了20余年。1960年伍连德去世后,家人遵照其遗嘱,把这所院落无偿捐献给了中华医学会。

过去一段时间以来,每当发生卫生防疫事件,人们都会想起伍连德。特别是新冠疫情期间,伍连德的事迹被大家反复重温。直到今天,伍连德一生为百姓解除病痛,随时随地捍卫中国主权、永远以祖国为重的爱国精神依然感动着中国人。

站在东堂子胡同口,一栋红砖小楼别具风格,虽然被100多年的风雨洗得褪了色,但古槐映罩下的阁楼依然显出不凡气质。伍连德在自传里说,“我将自己的大半生都奉献给了古老的中国,我衷心地希望她永远幸福繁荣!”

伍连德故居今后如何使用受到广泛关注。日前,伍连德在中国的唯一家属代表黄建堃接受了记者的独家专访。他希望伍连德故居将来能够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能在这里呈现一百多年前的宝贵史料,让更多的年轻人了解历史,从中感受作为中国人的自豪和责任。

椰油灯下走出剑桥“学霸”

伍连德的父亲伍祺学16岁从广东新会卷着铺盖闯南洋,跟着金匠学手艺,出徒后自己开了间金铺。为了生意上有个帮手,25岁时伍祺学迎娶了年仅13岁的华侨女子林彩繁。1879年3月10日,伍连德出生在南洋槟榔屿。他父母养育了15个孩子,活下来11个,5男6女。伍连德是第八个孩子。

槟城在马来半岛的西北部,当时是英国的海峡殖民地。伍连德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在唐人街租的房子:楼下是金铺,楼上一家人住。街上有华人,有印度人,还有打鱼为生的马来人。各民族混居,从小锻炼了伍连德与人打交道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对于生长在槟城的华人来说,他们永远是中国人。

七岁那年,伍连德入学大英义塾(英国人办的公立学校)接受教育。因为家里贫穷,住得也很拥挤。晚上吃饭时一家人点一盏煤油灯,吃完饭以后就不准再点了,伍连德看书只能靠一个小小的椰油灯,可是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那时学校刚刚设立了女皇奖学金,每年授予两名优秀学生200英镑奖学金,并提供船票去英国深造。这是华人子弟唯一的上进途径,竞争十分激烈。可伍连德连中了四年。16岁时他以第二名的成绩获得去英国读书的资格,可惜没有达到17岁的法定年龄,没去成,只拿了奖学金。这期间伍连德突然生了一场大病,连续高烧不退。中医束手无策,西医摇摇头说只能试试看。就在家人打算给他准备后事时,病情竟自然好转起来。伍连德那时便跟父母表达了学医的想法。

1896年,伍连德参加女皇奖学金选拔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拿到了通往剑桥大学的通行证。起初家里不放他走,特别是他妈妈比较保守,怕他剪辫子,怕他找一个洋媳妇。父亲也担心他身体不能适应。后来在二哥的坚定支持下,他最终踏上了去英国读书的路。

伍连德靠着200英镑奖学金,来到英国剑桥大学苦读。同一时间,他的二舅被派到英国建造军舰。家里的五个舅舅最让伍连德骄傲,因为五兄弟同在北洋水师服役,这在当时也极为罕见。三舅林国裕在中日甲午战争中牺牲,二舅林国祥是广宇舰的管带,在作战时受了伤。初到英国的伍连德生活窘迫,二舅有时就带他改善伙食。他受二舅影响很大,二舅的部下们也都具有强烈的爱国心,并且跟伍连德年纪相仿,经常给他讲甲午海战的事。少年伍连德受到很大触动,立志要像他们一样报效祖国。

只用了五年零三个月,伍连德便完成了原本需要七年完成的学业,成为1896届剑桥大学135名医学生中第一位获得医学学士学位的学生。此后他又在利物浦热带病研究所参与科研,并且赴欧洲大陆分别在德国哈勒大学卫生学院、法国巴斯德研究所进修,年仅24岁就获得了医学博士资格。1905年,伍连德在剑桥大学一共获得五个学位:文学学士、医学学士、外科学士、文学硕士和医学博士。

歧视,激起更多爱国心

临回国之前,伍连德看到槟城招收行政医官,意气风发的他做好了应聘的准备。没想到主事人看了他的学历、奖项,以及各种研习经历后对他说,“你完全够格,但是你不能担任行政医官,只能做助手。”伍连德惊问为什么。“根据规定,医生只能由纯英国血统的白种人担任。”伍连德目瞪口呆。对华人的歧视极大地触动了伍连德,也在他心底烙下印记——“祖国!只有中国,才是自己的祖国。”

后来伍连德去吉隆坡热带病研究所进修时,遇见了一位令他怦然心动的女孩。女孩叫黄淑琼,她的爸爸黄乃裳是福建著名侨领、维新派代表人物。像她这样出身良好、中西合璧、相貌不凡的女子,当时有很多追求者,作为一个刚毕业的小医生,伍连德最不被看好。没想到让两颗年轻的心彼此贴近的是共同的背景和爱国情怀。一次谈天时伍连德说起他的两个舅舅都参加过甲午海战,越说越激动。一转头却惊呆了。一旁的黄淑琼正在流泪,一问才知道她的三叔黄乃模也参加了甲午海战,是邓世昌“致远舰”的副管带,壮烈牺牲。同样热切的爱国之情在两人心头涌起。

1905年,伍连德与黄淑琼在新加坡举办了婚礼。婚后返回槟城行医。他看到很多华人都吸毒、赌博,便立志改变家乡面貌,希望华人能振作起来。伍连德提倡反毒反赌,年纪轻轻就当了槟城反毒协会的会长,和好友一起办报纸宣传禁毒。后来遭到利益集团的诬告,英国法官非常蛮横无理,“判你有罪就是有罪”。

就在这时,伍连德接到直隶总督袁世凯发来的电报,请他到中国出任陆军军医学堂帮办。很快,伍连德关掉医院,订了船票,启程回国。他感到自己对中国知之甚少,临上船前买了很多关于中国的书籍,利用在轮船上的一个半月“恶补”。

听伍大人的!

伍连德在故友程璧光的引荐下,成为陆军军医学堂帮办。他开始不知疲倦地工作,同时下决心一定要学好国语。他采用西方国家重视实践的办法,健全实验室和建立临床门诊,让学生多动手多观摩。短短两年,陆军军医学堂迅速摆脱日本人的影响,成为现代化的医学院校,开始为中国军队输送合格的军医。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降临。1910年12月18日,正在天津陆军军医学堂的伍连德意外接到外务部急电,“火速进京”。施肇基召见伍连德,他才知道哈尔滨一带发生大规模疫病,已经一个月了。施肇基非常着急,“疫病突起,地方上没有能力控制,俄、日双方向朝廷施加压力,都要求独自主持北满防疫,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危机之下,伍连德接受了外务部的任命,他平静地说,“施大人,我没有什么要求,为国家效力是我的荣幸。”

当时人们对这场疫病完全没有认识。日本派出研究人员到哈尔滨,解剖了上千只老鼠都没有发现鼠疫杆菌,但是疫情还在肆虐,而且死亡率非常高。当时报纸曾载,一个俄国官员带着夫人从火车站到江边,几公里的路,他们亲眼看到沿途倒下了十几个人;一个挑着担卖花生、瓜子的小贩,卖着卖着突然间倒地死去,花生瓜子被路人抢光。

伍连德只带了一个中文比他好些的助手,飞奔哈尔滨。他们圣诞节当天下午到达,第二天就去走访调查,很快得知一个旅店老板的夫人染疫而死。伍连德和助手立刻前往,反复做当事人家属的工作后,才把尸体带到诊所做解剖,确诊是鼠疫杆菌。当时的外国专家都难以置信,是中国人做了第一例尸体解剖。

调查中,伍连德发现买卖旱獭皮的商人和猎人染病的比较多,他推测传染源可能不是老鼠,但非常凶险。他马上向总督报告,并且按照约定直接向外务部施肇基用英文发送了九条措施。

但同时在东北做调研的日本人、俄国人还认为是腺鼠疫,并认为这个病是通过老鼠传播,而不是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当时就职于北洋医学堂的法国军医迈斯尼也因此与伍连德各持己见,闹到外务部。在施肇基的支持下,伍连德才得以继续主持满洲防疫。

就在此时,哈尔滨的疫情急转直下:24小时内死亡达到50人,鼠疫已经从局部流行变成全面暴发。俄国方面和日本方面却迟迟不配合隔离方案。当时俄国铁路医院收治了一批鼠疫病人,院长是俄国著名的细菌学家,他们给自己的医生注射了鼠疫血清。

迈斯尼也到铁路医院给病人检查,因没戴口罩,第三天便染病发烧。见到闻讯赶来救治他的伍连德,迈斯尼吃力地说:“伍博士,你是对的。”仅仅过了三天,迈斯尼便去世。所有的人都震惊了,也同时真正意识到了鼠疫的凶险。

伍连德召集全城官员开会,不同以往的是,所有官员早早就聚集在防疫部门前等着他。面对一片混乱和不知所措,道台于泗兴大声说:“听伍大人的!”

袁世凯眼中的国士

伍连德设计了简易加厚口罩,下令大量赶制,供应全体防疫人员使用。他还下令准备充足的硫磺和石炭酸等消毒剂。地方官员迅速行动起来,呼吁老百姓观测体温、戴伍氏口罩。伍连德又果断调来120辆火车车厢,当作隔离病房,在疫情中心傅家甸分出红黄蓝白四个区进行隔离。每个区合理配置了医生、助理、警察。病人不许出来,政府提供食品,在重要道路派兵封锁。

然而让伍连德不解的是,又一个月过去,到了1月30日,病死率还居高不下。他推断肯定有重大的遗漏点,于是重新做社会调查。最后到疫区坟场一看,大吃一惊。天寒地冻之间,两千两百多具尸体没有掩盖地露天摆放着!现场的五六个工人干一天才能掩埋一口棺材,太多的尸体根本处理不过来。他看到坟场上不仅野狗、野猫窜来窜去,还有人来偷东西,都造成了新的传染源。伍连德还发现,有些小旅店怕影响生意,只要发现咳嗽、发烧的人,就扔到大街上。而半夜被扔出去的病人有很多是被冻死的。

伍连德意识到,只有把全部尸体焚烧,才能彻底消除隐患。可在1911年的中国,人死后讲究入土为安,绝大多数人根本没听说过“火化”,这让他遇到难以想象的困难。伍连德把当地的士绅官员请到坟场,看到眼前的惨状,每一个人都被震惊得脸色沉重。官府召集全城所有头面人物做工作,国难当头,大家一致签字同意焚化。

1911年4月3日,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国际学术会议在奉天开幕,东三省防疫总医官伍连德一致被推举为大会主席。各国科学家高度赞扬了伍连德的工作,包括以发现鼠疫杆菌而闻名的北里柴三郎。大家称伍连德为“鼠疫斗士”。肃亲王面见伍连德,恳请他留任民政部卫生司司长,负责全国卫生防疫。但伍连德说“东北的鼠疫虽然已经消失,但并不等于灭绝,我还得回去建立鼠疫管理机构”。

第二年,伍连德在西伯利亚野外考察时,接到家书,才得知一个多月前,六个月大的三子长明因细菌性感染,治疗无效去世。夫人怕影响他在哈尔滨的工作,没有告诉他。

因东北防疫有功,伍连德被清政府授予协参领,并获二等双龙勋章。1913年伍连德受到大总统袁世凯的召见,见面后两人都很感慨。袁世凯说,“初次请你时,原本是想把陆军军医学堂从日本人手里夺回来,没想到得到一位国士。”

1921年,东北第二次肺鼠疫来袭,伍连德再次深入疫区,消灭疫情。日本占领东北后,曾经将伍连德秘密抓捕关到沈阳一个地下室。一天清晨,伍连德看见外面有人在打水,就顺着窗户缝递出去一张名片和一块钱,叮嘱他无论如何把名片送到英国领事馆。在英国领事馆的斡旋下,伍连德获得解救。日本后来在浙江、湖南等地进行了鼠疫细菌战。那时伍连德已不在国内,他当年的助手伯力士领导了湖南常德鼠疫细菌阻击战。

建医院、抗霍乱,晚年归乡

伍连德在中国服务的30年间,创建了中国现代医学体系。他创建了中华医学会,并担任第一、二任会长,他还主持创办了20多所医院或医学院校,力主收回港口卫生检疫权,他还是中国禁毒的主要人物。1915年,财政总长周学熙和伍连德商议,想在北京建一所结核病疗养院。伍连德认为,北京最需要的是一所在城区为老百姓服务的现代化医院,周学熙对此深以为然。此后不久伍连德在东堂子胡同4号买下一块地,请德国人设计建造了一座宅院,在北京安家。

当年的伍连德,只要在北京,就会骑上自行车,从东堂子胡同的家中出发,经过故宫、景山、北海,来到中央医院(现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工地,晚上再骑车从原路返回。中央医院建成后,赢得一片盛赞,尤其是像电梯、暖气、X光机,这样的超前配置,老百姓大多都还没有见过。

伍连德在东堂子胡同4号居住了20余年,将自己最宝贵的年华奉献给中国的卫生防疫事业。洛克菲勒签订筹建协和医院后,伍连德在这里开家宴,夫人黄淑琼主持接待洛克菲勒基金会一行人,高朋满座,宾主尽欢。

伍连德在东堂子居住期间,经常是上海、北京两地跑。当时上海发生了一次霍乱,发现零号病人是一个海员。那时外国人霸占着海关检疫权,对中国人和外国人两个政策,外国人随便进,检都不检。伍连德力主拿回检疫权并出任海关检疫处处长。黄建堃听家人说起过,“现在吴淞口的小白楼就是当时的海关检疫处,停在吴淞口的轮船经过检疫才可以进来,而且当时还在那建了个医院,一旦发现病人当时就能处置,不会传进来。”

伍连德与夫人黄淑琼虽然一生聚少离多,但夫人对他的帮助很大。在北京居住期间,黄淑琼用英文写了中国的四大美人,在国外出版后很受欢迎,最后一本《貂蝉》没写完就去世了。紧接着,伍连德在上海的家被日本飞机炸得粉碎。伍连德大受打击,1937年,他自上海返回故乡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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