垄上苗麦正青青
2010.04.24草 2018.10.26整理
放弃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
保持缄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海子《重建家园》
端坐麦垄。是旧别的燕子回巢(不是“久”呵),即便不似王谢故巷,但一年的好景尤在于春。
端坐麦垄。是远行的游子归家,他弃了天涯,拴了瘦马。
端坐麦垄。是迷茫的心灵不再孑孓,任他信马由缰,摸爬滚打。
端坐麦垄呵,是惆怅,是执念,是拔剑四顾,心茫茫。
麦苗葱茏,一望无际,仿佛置身于生命之海的小岛,你听它们在唱,在笑,在慈悲地呼吸。舒舒缓缓的春风摇荡,让人不知不觉间陷入沉醉,目光也痴痴。一些榆钱儿大小的灰灰菜,星罗棋布地点缀于麦田裸露的光影里。在这儿,麦蒿是鹤立鸡群的掠食者,生存法则高高在上,没有谁真正是无辜的。几只昆虫振翅而舞,未知它们自何处来,又将去往何处,就像阳光照耀下的瞎河,名不见经传,却捧出一抔寂寞的鲜活。
水流的前哨已蜿蜒到身前几步,更多的更加湍急的自然遥见汹涌。浇麦,是村庄春天里亘古不变的主题,从吱呀作响的圆木辘轳,从嘘嘘作喘的巨大水车。然而终于有一日,雨水稀薄,河流干涸,芸芸的众生们,只有染指幽地的“黄泉”。可以料想那些长眠者,是否也要惊悸得翻一个身坐起!依偎在瞎河巨大的臂弯里,云朵飘飘,天空高远,仿佛看上去,一切诗意而悠然。一天一宿,跋涉于地头地尾,铺管,挡堰,开畦,疏浚,闲暇下来,便“一饱眼福”——村庄与飞鸟,麦田与瞎河,以及青草呵,小虫呵,无不是故乡这片土地上一个个跃动的音符。《道德经》里讲,“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深以为然也。
夜晚之间,犹是轻寒。稀稀落落的几个雨点儿砸下,其后风诡云谲翻翻滚滚,几般貌合神离,一轮毛月亮慵懒地破壁而出,多么的娉婷婀娜,但对于一个惯于焚琴煮鹤惯于大煞风景的人而言,再香艳的暗示,也不啻于对牛弹琴。反正依旧是月,依旧红着脸,依旧天长地久,依旧岁月辽阔,于是心中无比坦然。周遭黢黢,村庄里几盏清灯在明明灭灭,扶锹伫立,听着哗哗的水声,哪里有半丝睡意。土垄忽而决了口,不小心踏进去,冰冷的泥水几尽没膝,难以言喻地心惊肉跳,于是,惶惶地东边一脚,西边一脚……不知从什么时候伊始,牛奶般的雾气弥漫开来,远处的清灯再也不见,幸好慵懒的毛月亮还在,散碎的几点星光还在。数丘孤冢幽幽在侧,这些殁亡者皆不是寿终正寝,入不得祖地,而被苦心孤诣地安放于时空的另一隅,等着阴婚入籍,等着无人认领,一样的腐朽成尘。
梦短而夜长,一直有不知名的鸟儿啼叫,高一声复低一声,咻咻的有些沙哑,可是大名鼎鼎的夜枭么,至于夜枭是个什么物事,哪来的精神去跟度娘酌斟。终于天光大白,母亲送来干粮,又问中午吃点啥子,然后匆匆返回村去。母亲的背影愈见佝偻,一时之间悲喜交加,几个月的疗治,老人渐渐清醒,她的儿也不再日日魂不守舍欲代而不得。阳光变得暖暖,水流在脚下逡巡,粼粼的波光中有云的影,风的影,人的影,麦的影。远处的瞎河直像一个梦,在无数的梦境里,她的鱼,她的苇,她的杨柳依依,她的鸟声鼎沸,怎不教人无尽的唏嘘。可连梦里都晓得,假的!假的呵!断流有年的瞎河命哪有那么好。大片的速生杨摇曳在对岸,它们抽着芽儿,挥着枝儿,起起伏伏,只怕你不羡。
“夜枭”客终于露出本来面目,它正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一只硕大的野鸡,,一瘸一拐,蹒跚在不远的垄子上。野鸡是个笨家伙,你若驱它,它便忘了自己的翅膀,慌慌张张一条道往前跑,最后自然难免被网罗。其实,少年时代的记忆中是没有野鸡影子的,后来有一年南方大寒,据说才有了野鸡北渡,倒实实迎合了乡人的口腹之欲。母亲就常说,你看它们被撵的,不撞南墙不回头呵。
母亲最见不得别人的苦,她自己的不计。平日里做个细饭,不是给这一家端,便是给那一家端,到了她抑郁缠身,谁个还来看上一眼?清醒过来的母亲不怨,她讲是自己命不好。母亲幼年失恃,挣扎活人,受尽了尘世的白眼。所以,母亲爱儿女,爱土地,纵使是病情最沉重的时候,把她往麦地里一搀,她都会欢喜一阵子。
在阳光下,露水晶晶莹莹,大片大片的波晕返照,像置身于缥缈的仙境。若不是生涯困厄,如白城所言,真想守着这麦垄,待上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