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来了个瞎老朱

作者:袁海善 编辑:伦智英

朱同志带着他的被褥和一些零碎用品,离开了住了几年的镇敬老院,跟着生产队长一瘸一拐地走了二十多里山路,终于走进了村口黑压压的人群里。

朱同志是队长亲自去公社接来的。公社领导向队长介绍了朱同志的一些情况,说朱同志曾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是立过战功的人。又介绍说,根据上级政策,决定下放到你们队安家落户。又指示说,到村里后,对他一定要好好照顾,做到保吃,保穿,保住,保医,保葬。队长听了,感到很为难,心里不断嘀咕,一个穷生产队,哪有这些条件?但还是点头一 一答应。

赶到村口,天已经剎黑了。队长向看热闹的人群介绍说,“这位是朱同志,是个有功之臣。从今天起,他就是咱队的一个社员,咱们都是一家人啦”。他又说,伟大领袖早就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有眼尖的人发现了朱同志那只空洞的眼睛,大声说,“原来是个瞎老朱呢!”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从此,全队再没人称他为朱同志,“瞎老朱”便成了他的名字。

“瞎老朱”被安排在生产队的队部里。队部和仓库,还有牛棚是一栋用原木垛起来的简易大房子。大房子东头是牛棚,养着队里三四十头牛。西头用木板间壁出两间大屋。一间做了生产队的仓库,另一间便是队部。靠山墙砌有一盘大炕。没有间壁,炕头支一口十二印大锅。晚上,梁柁上吊一盏马灯,空旷的大屋里显得很是亮堂。

当晚,队长让保管员给瞎老朱称了三百六十斤苞米和十斤黄豆,照本队社员的标准分给了瞎老朱一年的口粮。队长说,这十斤黄豆就算是一年的豆油,你自己惦量着吃。又说,咱队是大田队,社员吃菜都是自己想办法解决。

刚到新家,瞎老朱一夜没睡好觉。一股牛屎牛尿的骚臭味儿不时随风飘来。躺在炕上,不断传来牛们倒嚼和拉屎撒尿的声响,早晨,他是被远近的公鸡大合唱吵醒的。

瞎老朱的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地叫了,他感到很饿。他找来三块石头,把小铝锅坐上,抓了几把苞米粒扔进锅里。又捏了一小揑黄豆掺上。他不敢煮多了,他记着队长“惦量着吃”地告诫。锅底下的火烧得很旺,烧的是门前那一大垛干透了的二劈柴。昨晚,队长曾经交待,烧炕做饭,尽管拿着烧。对生产队的照顾,瞎老朱很受感动。

他从来没做过饭,这是大闺女上轿一一头一回。他想,苞米粒和苞米面,黄豆粒和大豆腐,在营养价值上是一样的。他照部队习惯,把这种囫囵苞米粒加几粒黄豆一起煮的饭叫“二米饭”。

这顿“二米饭”他吃的很慢。他的牙不好,胃也不好。这胃病是在部队上得的。苞米粒子挺硬,不容易嚼烂。他先把几粒黄豆一粒粒挑着吃了,挺香,再慢慢嚼苞米粒子。吃完,又把锅里的水喝了,自言自语说,酒足饭饱了。这是他到生产队吃的第一顿饭。

在以后的两年多,一直到他死的那天,他都是吃清水煮囫囵苞米粒。一年有三次例外,五月端午一斤,中秋节一斤,阴历年三斤,上级批准一年拿苞米换五斤白面。他不会包餃子,况且缺这少那。他只好做疙瘩湯,每次都能喝上两三大碗。他感到白面疙瘩汤非常鲜美,一直把肚子撑得很鼓。这时候,他感到很满足,也很幸福。

他吃了这种“二米饭”,胃常常“吱啦吱啦”的痛。队里赤脚医生曾多次给他开了酵母片和止痛片,吃上也不管用。队部没有厕所,每次拉屎尿尿他都走进队部西头的深沟里。每次拉屎都蹲半天。他发现,他拉出来的几乎全是囫囵苞米粒子。

附近邻居家养条大黄狗,瘦得走道直打晃。那时,农村人家养狗几乎不喂。人都吃不饱,哪有饭菜喂它?这条大黄狗发现了新的生活门路,每天早晨都早早地蹲在不远处耐心等着,似乎也知道人们常说的那句“好饭不怕晚”老话的道理。每次瞎老朱拉完,便箭一般冲过去,几下吃个精光。时间不长,大黄狗的皮毛渐渐亮了,身上也胖了。瞎老朱却一天比一天瘦了。

瞎老朱到队里时间不长,一帮小青年便和他混熟了。逢雨天不上班,或下班路过队部,爱凑热闹的小青年便找瞎老朱扯淡取乐子。常常逼他讲战场上打打杀杀的故事,有人问他想不想女人。瞎老朱一脸坏笑,反问,你想不想?你想我就想。随后又说,想,也是白想。

小青年接过瞎老朱的话茬儿追问,你在“白想”哪个心上人?瞎老朱叹了一口长气。说,我十七岁那年,父母做主给定了一门亲事。姑娘是本村的,和我同岁,人长的漂亮,脾气也好。老人说,等转过年来,就给我们成亲。

瞎老朱接着说,谁知,把小鬼子打跑了时间不长,自己家里人又打起来了。那时,八路军部队上缺人,天天有工作队到村里动员青年参军。开会时,让男青年都上炕盘腿坐着,工作队员便开始讲参军如何如何光荣。锅灶里的柴禾使劲烧着,不大一会儿,炕就吱吱热了。

有谁被烙得受不了,抬一下屁股,工作队员便立马宣布,这小伙子觉悟高,报名参军了,大家鼓掌欢迎!会场上便响起一阵热烈掌声。随即,两个姑娘跳上炕,将欠屁股的小青年架起,给戴上早准备好的大红花,这样就参了军。又说,那天,我穿一条单裤,是第一个欠屁股的,也算第一个报名参军的。回家退下裤子一看,屁股上烙起了好几个大水泡。

那你对象呢?小青年们问。瞎老朱凄凄地说,我参军时间不长,听说就被别人娶走了。

小青年们忙问,那后来呢?瞎老朱说,后来,后来就上前线打仗呗。打四平时,人黑压压的,里三层外三层,都打乱套了。我这只眼睛,就是打冲锋时被炮弹嘣的,瞎老朱指了指他那只瞎眼。他说,这一仗打下来,和我一天参军的五个人,就没了三个。说着,又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说,枪子儿可不长眼,有人卵子都被打没了。

小青年们一听说打没了卵子的事儿,便来了兴致,问,你的蛋蛋打没打没?大伙齐声说,脱裤子看看。便发一声喊,几个人一齐动手将瞎老朱摁倒,扒下裤子察看。这一看吃惊不小,蛋蛋果然没了,那根鸡鸡孤零零吊在那儿,可怜巴巴的成了光杆司令。看着瞎老朱那地方坐了个紫红色伤疤,一个个心情便十分沉重。心想,怪不得媳妇被別人娶走了呢。

静了一会儿,有人又问,你的腿是咋伤的?瞎老朱说,那是在朝 鲜让鬼子的炮弹炸的。那天,部队正向一个高地急行军,美国鬼子的飞机来了。部队首长下令臥倒。脚下是一片长得很高的大葱,正好隐蔽。战士们便顺势卧到在大葱地里。紧接着炸弹便轰轰地扔下来了,震得大地一阵阵乱颤。战士们都一只手攥一棵大葱,大张着嘴巴。炮弹轰地一声,就震得全身一得瑟,两根大葱便被拔了出来。等敌机飞走,地里的大葱几乎被拔光了。

就是这次空袭,我的一条腿被炮弹炸断了。那时,只感觉腿上一热,血就把裤子染红了。好好的一条腿,一下子就成了个瘸子,这才退伍住进了敬老院。

时间不长,这帮小青年对瞎老朱都有了好感。有人常从自家菜园里弄些大葱,韭菜等蔬菜送他,也有人端来自家做的大酱。瞎老朱这才能吃上点儿青菜。

瞎老朱也曾想种点儿菜,调节一下生活。但他终归一身伤痛,没有了那分体力。那天,他使劲爬上了队部后山。山很徒,腿又不吃劲,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摔倒了。随即,像个大麻袋般一直滚到山下,摔得鼻青脸肿。更糟糕的是,一只胳膊被摔脱了臼。多亏有社员发现,把他弄回炕上。队赤脚医生为他上了药,又请来大夫,为他脱臼的胳膊复了位。打这以后,瞎老朱便打消了种菜的念头。

那条大黄狗靠吃瞎老朱拉的屎活着,便视他为救命恩人。夜间总喜欢在队部门口爬着,与瞎老朱为伴。冬天,夜里极冷,瞎老朱便唤大黄狗睡在屋里,还常分一些煮熟了的苞米粒给大黄狗解馋。从此,二者成了朋友,愈加亲近。

瞎老朱从不睡懒觉,每天早晨准时到沟里去拉屎,大黄狗也准时在一旁候着,很象一对配合默契的老搭档。那两天,瞎老朱却总是睡在炕上。大黄狗一次又一次汪汪叫着,想唤醒朋友起来拉屎,瞎老朱却亳无反映,仍静静地躺着。大黄狗无奈,便到路上向人求援。正巧几个常来队部和瞎老朱说说笑笑的小青年路过,便对他们汪汪叫着,随即朝队部跑去。几个小青年不解其意,依然走路。大黄狗又回来堵住他们的去路,还是汪汪叫着,再朝队部跑去。如此几番,小青年们这才起了疑心,莫非出了啥事,便随大黄狗进了队部。

几个小青年发现瞎老朱不知啥时候死了,心情都十分难过,有个小青年扯条毛巾蒙在了他的脸上。有人算了一下,瞎老朱到村里落户正好两年半,四十二三岁的年纪。队长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还有一百多斤苞米和四五斤黃豆。

队长安排了木匠为瞎老朱钉了一口薄棺材。又安排了几名壮劳力把瞎老朱抬到西山埋了。一路上只有大黄狗跟在棺材后唁唁地叫着,像是在哭。

第三天上,人们发现大黄狗还在瞎老朱的坟前一动不动地趴着。

作者简介:袁海善,网名:白头醉翁,吉林白山人,松树矿退休职工,爱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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