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公公：天堂里没有风雨辛劳
作者
窦小四
1
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孝道，今天，我觉得，我理应为一个人写下一段话。很多事情，要做就马上做，不然很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他是我先生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公公。
我对他的感情，与其说是一个儿女和一个父亲之间的感情，倒不如说是一个读书人和一个农民之间的感情。
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作为一个儿女，因为各种原因，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简直太少。
可是，作为一个读书人，我却能在最细腻也在最悲壮处，给这个很能代表中国农民这个阶层的父亲，以最深的理解，尊重和爱戴。
2
小李初时瞧上了我，就让他父亲来我家里问话，这好像是个程序性的东西，意思大概是男方家长首先要主动求亲的意思。
那天中午，天晴的白朗朗的，一个人蹒跚着走进了我的家门，在看清了他的样貌的一瞬间，我愣了一下就知道他是谁了，因为他眉眼之间和小李很像。
我是羞涩的，跑进去给正在和我弟弟玩的小李说，你爸爸来了。那天早上，小李先来我家给我送书来的。
大家就都出去招呼了，我也过去了，羞归羞，可是，我觉得这是一种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
父亲很高兴，拿出了好酒。可是，我看到了这位老人的局促，他的不安，他的两只手没地方放的样子，紧凑地坐在沙发的一角，红着脸，很不自在地笑，像个小学生见了老师一样的，只是一个劲儿地对父亲说，他爸爸，他爸爸的。
后来，这桩婚事就成了。
成了一家人了，公公才说了他那天的感受，他说，娃娃，我真个紧张得很，你大大是个有本事人，我是个农民，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么。
我说，爸爸，你别这样说，咱们都是农民，有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
公公说，对着哩，都是农民，农民和农民不一样啊。说着，他又局促起来，讪讪地笑。
我说，一样，咋不一样，您别总是这样想，都是一家人了呢。他就不再说什么。
3
公公一直对一件事耿耿于怀，那就是关于我的彩礼。
我是和大姑子差四天结婚的，所以，彩礼是一样的，为什么会一样，是因为大姑子论彩礼在先，而我和小李的事情在后。小李的父亲就主动来给我父亲说，想给四姑娘和他的女儿一样的彩礼，看我父亲同意不。
我父亲说，当然可以了，于是就一样了。其实，我公公知不知道呢？我父亲想要的，其实远比他想给的少。
可是，我为什么说我公公对我的彩礼耿耿于怀呢？是因为，他有他朴素的算法，他是什么算的呢？
他说，狗狗娃，曹这达『咱们这儿』条件差，供个娃娃都不容易啊，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省吃俭用供出来的，你看，我的娃『指我大姑子』是个大专，我为了供她，都花了好几万着哩，而你是个研究生，你大大供你肯定比我供我的娃花的多的多，所以，你和你姐姐彩礼一样，曹说个心里话，是你大大心好，给我让了。
我觉得公公简直太可爱了，朴素的算法背后，是他为人的厚道和善良。
我说，爸爸，这有什么呀，又不是买东西，只是个规程，走走就算了，你还这么仔细。
公公抹了一下嘴说，不对，娃娃，不仔细咋哩，来钱不容易，藏我说个实话，你大大到你上，就是要上十万十几万，也都不多，我给得起给不起是一回事，道理是这么个，就是你大大把我让了。
我心里觉得很宽慰，我深深地被公公的这种朴素和真诚所打动，我就回去给我父亲讲了这件事，我父亲就笑起来说，你爸爸人很好，下次他再说，你就给说，闲着哩，只要两个娃娃过的好，撒都闲着哩。
叹了一口气，父亲又说，唉，我其实仔细看过你公公，穿的很简单，自己也不收拾，为了他那个小家庭，为了供两个娃娃，他真的是没把自己当半个钱的人，泥塘里来，水塘里去的，没享一点福。
说完，父亲说，我有一套新的中山服哩，还没穿，你这次上去的时候带上，让你爸爸穿。
我说，不，大大，不能穿，你俩太不像了，穿不了。
我父亲也就作罢，说，娃娃，你俩要好好地孝顺你爸爸哩，我虽然也很辛苦，但是，我还有喝酒吃肉，划拳猜令耍的时候哩，你爸爸光顾着过光阴哩，把他自己亏的劲大。
我说，嗯。
其实，我知道，我公公有很多新衣服，他只是舍不得穿。可是，我深深地为我的两位父亲之间能这样相互的体谅爱惜和坦诚相待而感动。
4
小李离开重庆去读书的时候，我去看孩子，彼时，公公也在咸阳帮忙带女儿。有一天，我和小李因为有急事要出去，就叮嘱公公，给他和孩子买点牛肉面吃一下，我们下午就回来了。
公公就笑着说了一句话给女儿，说，李齐阁，赶紧跟上，你爸爸和你妈妈偷着吃好吃的去了，让咱们两个吃面。
我判断不来公公是开玩笑还是真的，我是觉得不管怎么样，这是个不光明不礼貌不教养的思路，孩子不应该被影响。
我就走过去说，爸爸，您别给孩子这样说，就算真的有好吃的，肯定也是您和孩子在先，我们吃不吃都没事，我们是真的有事，忙完了晚上回来，我们一起吃好吃的啊？
公公就讪讪地笑起来，说，我说着耍哩。
我说，爸爸，说着耍能成，但是不能这样说着耍，娃娃就学坏了，就学的不端正的小心眼多了，对她的成长不利。
公公就说，好，你说的对着哩。
我很感动，在我有些严肃地这样说话的时候，公公并没有生气恼我，他是诚恳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误。而后来，他确实，再也没有在孩子面前有过这样的言行。
我心里就又增加了愧疚，好像我伤害了他，可是，我心里却又多了几份钦佩，他作为一个长辈，能这样谦虚而准确地理解了我这个晚辈说的话，并且从行动上遵守了，也实在令人尊重。
偶尔和小李起了摩擦，婆婆总是不问青红皂白护着儿子，公公就劝，说，是曹的儿子脾气暴躁，还爱骂人，我看娟霞性子柔，能忍的很。
婆婆就不依，公公便就再也不说什么了。不讲理的人横，讲理的人怂，这是乡野村间里的一句俗话，却也是个实话。
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心里是很清楚的，所以，虽然我和公公交流的很少，可是，因为这个，我心里除了对公公十分的尊重和理解之外，多了几份感恩。
5
后来，因为常年的劳累，公公得了腰椎间盘突出，很严重，以至于最后压迫神经，走路都有些很困难了。
小李和我都劝，家里就不要再种地了，又不缺吃少穿，把自己身体养好就很好了。可是，老人，总也是恨光阴不够好，依旧是种了各色庄稼。其实，我也想过，作为在黄土地上劳作了一辈子的我们的父母这代人，日子再怎么好，也还是只在和黄土地打交道的过程中，心里才会最真切地感受到踏实，接地气。
重活干不了，就干轻的，公公总是闲不住。寒暑假，我们回去，每次吃完饭，他就拄着拐杖，说他要去洗碗，我就说，爸爸，你坐着我去洗，他就和我抢，哪里就能抢过我。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很害羞，他之所以害羞，还是那个一直存在在他心里的，我怎么也帮他去除不了的门不当户不对的思想导致的，也就是说，在我的憨厚的公公心里，一直把我这个儿媳妇看的金贵，这其实也是一种爱。但害羞的同时，他同时也是也很高兴的样子，那是一个已然年老的父亲，看着儿女孝道，老有所依时候的一种由衷的满意和欢喜。
6
只可惜，我实在没有想到，我们在外的日子太多而回去的日子太少，我所做的这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微乎其微到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竟然成了我这一生里，唯一对他的一丝体谅。
2017年8月29日，过完暑假的我们一家三口，刚刚回到重庆的家里，卫生都还没有来得及打扫，小李的舅舅就打电话来，说爸爸不好，脑溢血，进了重症监护室，让小李赶紧回来。
哭泣着的小李走进了卫生间，啪啪啪地打着打火机，我知道，他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如何接受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事实，因为，公公才五十多岁，除了腰椎间盘突出，没有别的任何毛病，他还很年轻。
舅舅一向为人安稳妥当，虽然说的是进了重症监护室，可是，从最后一句，说让小李回来，我就觉得事情大概已经无可挽回了。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可是，又怕小李出来看到了会更加万念俱灰，我就赶紧抹去了眼泪。
我说，买票吧，他说，嗯嗯。我说，也给我买了，我和你一起回去。他说，那孩子怎么办呢？他已经慌乱到无语伦次了。我说，孩子当然也一起回去啊。他才反应过来，说，好好好。
等不及航班，买了立刻走的火车票。给单位请了假，给女儿的班主任请了假，2017年那个还很酷热的8月29日，我们一家三口踏上了一条无比沉重的千里回乡之路。
虽然，我的理性的判断是，人已经没了，可是，因为是亲人，所以，还是幻想着他能平安无事。然而，车过安康的时候，心疼到了极点的小李，在再一次给舅舅打电话询问情况的时候，却得到了无望的信息，公公已经去世了……
这晴天霹雳让我几乎站立不稳，也顾不得车厢里人流拥挤，我竟头靠在冰冷的火车壁上嚎啕大哭起来。
……
7
这是我此生见过的第一个去世了的人，在没有见过之前，我原以为，如果看到一个过世了的人，我会害怕，可是，当我看到躺在地上的公公的时候，我竟然只是觉得了无比的悲凉和心碎。
他依旧是我们前几天离开时候平静的样子，依然是两只手似乎是局促地放在胸前。
可是，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我们跪在地上泪如雨下。我还以为，我会有很多时候，会和这位老人生活在一起，我还以为，我们会有很多时候，开玩笑，小摩擦，不愉快，尽孝道，带他们吃好吃的，带他们四处逛，可是，一切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小李几乎晕厥，我有些埋怨他。
那个暑假，因为我同学聚会的时候，去了一次关山草原，我觉得空气很好，景色很美，回来之后，我就给小李说，我们一起带他的爸爸妈妈也去玩一次，公公还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可是，有严重拖延症的小李说，我大大不会去的，他舍不得钱。我说，干嘛要舍不得钱，又不要他出钱，我出。小李说，谁出他都舍不得。于是，只好作罢。
然而，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当他双唇紧闭，冰冷地躺在同样冰冷的地上的时候，是无论你怎么哭泣，也都不会再有哪怕一丁点的机会了，你再也不会有机会说让这个老人能够吃你一粒米，喝你一口水……
亲房的叔叔弯下腰来问跪在地上的我，侄媳妇，戴不戴孝？虽然我是亲儿媳，可是，按照乡间的迷信，孝重，身体不好和怀孕的人，可以选择不戴，这是大家能理解的。叔叔问我，一来他是不知道我的身体状况，问问是尊重也是爱惜，二来，这位叔叔可能想着，没在一起生活，怕是没感情，在村里人的眼里，回家很少的我，是个城里人，他估摸不来，我是不是会有城里人冷漠和绝情的一面，所以才会这样问。
我说，当然戴。
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少不更事，也没有亲眼见到，所以，只是直觉而幼稚的痛苦，他们的去世，更大的痛苦，是父亲和叔叔姑姑们承担了。而公公的去世，让业已年长醒事的我从方方面面觉得了呼吸几近于停止的疼痛。
忘不了和小李初识时候，他说，父亲总是在外面跑，挣钱养家，回来的时候，肯定是腊月二十九了，而一过完年，初三就又出去了……
一回到家来，我也从来没看到公公闲着，地里屋里出出进进不停地忙，而正是因为到处不停地忙，他觉得好衣裳他穿不干净，所以，一直就穿的干活的脏衣服。
年复一年，我的公公就这样过完了他朴素而劳累的一生。
他像个天使一样，只是来奉献的。
……
8
我前面已经说过，因为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所以，毫不虚伪地说，我和我的这位父亲之间，是没有太过厚重的父女亲情的。
可是，我心疼他，我无比地心疼他。
我心疼他的命运，作为一个读书人，我心疼这个是我的父亲的农民，他们这一代人的命运。
有多少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最是农民这个阶层，小时候挨饿，受冻，没书读，生病了没钱看，没钱了走不远，那个时代，近处也没个好医生。能活下来的，也仅是靠着一点运气和超人的毅力勉强活了下来。
成年之后，用家里一点点微薄的东西，再东拼西凑，勉强娶回来一个和他一样贫苦的妻子回来，于是，一无所有的两个人，只靠着他们一双手一双腿的不停地劳作，赡养老人，养儿育女，什么都舍不得自己吃自己用，好不容易，眼看着儿女终于长大了，就又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的供孩子上学，再就是为了儿女的婚事而操心发愁，儿子多的，一房一房的媳妇的彩礼和住房，让受了一辈子穷累的他们，又一次负债累累，身心俱疲……
稍微幸运一点的，后来，就给儿女带孩子了，体力已经远远不比年轻时候的他们，虽然说不用再干很多农活了，可是，带孩子的辛苦和操心，每个作父母的人，都知道。可是，当他们想要为儿女扛起这件任重道远的事情的时候，却又都是那样的义无反顾，丝毫不顾及自己早已经年老体弱而风烛残年。
而我的公公，就属于那不够幸运的一个，他苦一辈子，累了一辈子，却在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一点点我们的安稳之后才能给他的轻松和享受的情况下，就这样一句话也没有留下的，突然去世了……
我和他读书的时间太长，而中国的房价又太高，我们的安稳来的太迟，根本赶不上病来如山倒时候的凶猛气势……
不要说什么远方有诗意，以不能尽孝膝下，痛失亲情，千里奔丧来说，生活对于游子，是虽远必诛。
痛及心扉，不能言，唯余泣泣……
祝愿我天堂的公公，我的另一个父亲，能够和暖安康，天堂里没有风雨辛劳！
小四哀痛谨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