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口地窖
1
盛夏的风里有知了的聒噪,葡萄藤上缀满了绿叶,挂着一串串紫色的桨果,几只麻雀悄悄钻进叶丛中,偷偷分享着属于它们的那一份酸甜。葡萄的色泽由紫红色慢慢地变成紫黑色,少了几分酸,多了几分甜。
早饭后,我找来一把剪刀,一个人字梯,把葡萄一串一串地剪下来,放进竹篮里。总有几串是我够不着的,够不着便够不着吧,人不能太贪心,太贪心了就有可能从高处跌下来,摔得头破血流。
那几串我够不着的葡萄,鸟雀们够得着。几只鸟雀落在藤蔓上,一边品尝着葡萄,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夏天奉献出的那份酸甜,一部分是属于人的,一部分是属于鸟的,人没问过鸟同不同意,鸟也没问过人同不同意。无论同不同意,谁也不能改变大自然制订出来的分配方案。
2
没有葡萄的葡萄架,变得清瘦了,寒酸了,就被人们忘记了,没有人再愿意多看几眼。鸟雀偶尔还会落在葡萄架上,和葡萄藤打个招呼,说几句暖心话,再去别的地方觅食。人是忘恩负义的,还不如那几只鸟儿。
我用一桶井水把葡萄洗净,晾干,装入坛子,捏碎,兑上白糖搅匀,封好坛口,把坛子放进地窖中。坛子闭上了嘴巴,面对的是黑暗和孤独。
一个月后,坛子已把酸酸甜甜的心事发酵成了琥珀色的醇酒。打开坛子,用纱布过滤掉杂质,把酒分装到几个小坛子里,再次放进地窖里,坛子再一次被囚禁起来,在无法丈量的阴暗和潮湿中,再次把满腹心事悄悄地发酵。
也许是几个月后,也许是几年之后,那些坛子才会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人的生命其实就是一个坛子,把不为人知的梦想一次又一次发酵,才能让梦想在某一个时刻弥散出香醇。
3
霜降无霜,小雪无雪。一年当中的二十四节气只是一些提示,提示着某种情形有了出现的可能性。过了立冬,才会在某个早晨的寒凉之中看到霜华。下霜了,被霜打了红薯叶子由灰绿色变成了灰黑色。用镰刀把叶蔓割掉,把红薯刨出来,才可以看到它那浅红色的肌肤,在沸水里煮十几分钟,才可以尝到它体内的那份甘甜。
大人们把一部份红薯刮成红薯干,凉晒在刚刚长出了青黄色芽尖的麦地里,小孩子们把重叠在一起的红薯干分散开,摆在空隙里。远远看去,那一片片红薯干恍惚是一片片月光,让田野里多了一份诗意。
一部分红薯被放进地窖中,地窖里除了不增不减的温润,还有漫无边际的孤寂。躺在地窖中,和孤寂为伴,一切变得宁静而祥和起来。
4
把晒干了的红薯干拾回家,田野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几只鸟雀落在地里溜达,寻觅着果腹之物。无论再怎么细心,终归还是有一小部分红薯被遗弃在泥土里,那是土地留给鸟儿和虫子们的一份口粮。
北风呼啸着,抽打着土地上的一切生灵,原野空荡荡的,显得分外落寞。雪花纷飞,在风中舞动出一份旖旎,飘落在枯叶上,衰草上和裸露的泥土上,给万物穿上一件洁白的裙裾,静美而圣洁。几只黑色的鸟儿驭风而来,落在雪地上,成了冬日里原野上跳动的音符,给沉睡的大地唱着安眠曲。
土地养育着人,也养育着鸟儿和虫子,谁又能说人比鸟儿对土地更痴情呢?
寒气袭人之际,钻进地窖,地窖里弥漫着温和的气息,那是大地的体温。捡几个红薯,放进炭火盆里,过不了几分钟,小屋内就会氤氲着一份烤红薯的香味,小孩子的口水不自觉地流出来了,反复问着一句话:还不熟?熟了吧?大人们笑着,注视着他们,反复回答着:快了,快熟了。
烤熟了的红薯吃起来比窖藏前多了几分绵软,多了几丝香甜,那是地窖的功劳,也是时光的功劳。
5
冒着风雪,再次钻入地窖,取回一小坛酒,酒坛上凝聚着一滴滴晶莹的水珠,不知道是酒气所凝,还是地气所凝。
在书斋里临窗而坐,可以端详着一片雪花的身姿,也可以漫不经心地将书页翻来翻去。端起瓷碗轻啜一口葡萄酒,发觉自己就是《聊斋》里的一位书生,渴盼着宿命里早已注定了的那份邂逅悄然而来。
再次轻啜一口葡萄酒,酒香里多了几分醇厚,多了几分悠远。心怀里填满了慵倦,听凭冻笔斜躺,再也没有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念头。
不知不觉中就醉了,醉在虚妄的心绪之中,一切都变得虚妄起来。虚妄之中觉得生活就是一口地窖,可以把你的音容窖藏起来,可以把满怀的牵挂窖藏起来,让这些情绪慢慢发酵吧,发酵成一坛坛酒。
我在雪夜等你,在书斋里等你,等你来与我对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