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二)

6

狐狸们总在夜里敲响孩子们的窗户。

萤火虫醒了,飞走了。

孩子醒了,隔着窗格看狐狸的眼睛。

孩子问:“狐狸,你住在哪里?”

狐狸说:“我住在蒲松龄的《聊斋》里,我就是你祖父跟你讲的狐仙。”

孩子说:“不,你住在老榆树的树洞里。”

狐狸说:“老榆树砍伐了,树洞没有了,我也没有了。我住在蒲松龄的《聊斋》里,老榆树没有了,我还在。”

村庄的孩子长大了,老榆树没有了,狐狸没有了。

那个长大了的孩子自己有了孩子,他就给孩子讲狐狸和狐仙。

孩子问:“狐狸住在哪儿?”

他说:“过去住在老榆树下的树洞里,现在住在《聊斋》里。”

孩子问:“老榆树住在哪里?”

他说:“住在斧头的屋子里。”

孩子真的以为,斧头给老榆树盖了一间房子。

7

一滴秋天的露水,粘在鸢尾的草叶上。

风吹动,露珠沿着草叶滚落,把草叶上的尘埃带进泥土。

尘埃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那是一个早上,尘埃推开了大地的门扉,成为大地微不足道的一个部分,

而露水,成为大地的客人,坐在大地的台阶上,湿润一片花瓣。

尘埃离开家园的时候,以飞翔的姿势进入虚空。

尘埃跟着露珠回家的时候,以匍匐的虔诚朝拜故乡。

尘埃本来是泥土的孩子,离开大地飞翔,是一个错误。

泥土接受尘埃回家,如同母亲的炊烟感动浪子的脚步。

秋雨过后,飞翔的尘埃都回家了,都成为泥土了,天空就蔚蓝了。

属于泥土的归于泥土,属于天空的归于天空,露珠就清澈为白霜,雨滴就清澈为水晶。

8

总渴望一辆牛车,顺着村庄的泥路上走来。

吱呀的声音落在车前子的草叶上,把那些米粒一样的草籽碾落。

车轮的灰尘覆盖草籽,把另一年的生命们提前种植。

然后牛车拉着我们,离开村庄。

那些车前子为我们送行,牛蹄子里夹杂着泥土和车前子的种子。

明年,村庄的牛车跑多远,车前子就顺着车辙绿多远。

跟着车前子走,我们达到一个码头,或是达到一个车站。

就是再遥远,我们都能闻到自己村庄里车前子的味道,都能找到自己村庄车前子种子生出的那片绿色。

偶尔摘下一片车前子的叶子,在它的脉络里,能看见自己村庄的河流和田畴、水塘和磨坊。

9

几百年的枫杨树,根盘起来,坐下,就如同一个老人坐在村头。

村庄里所有的人,都坐在枫杨树的根上,每一个人都成了枫杨树的孩子。

树洞吹出的风声,自己成为歌谣。

树洞里的松鼠,啃着自己拉回来的坚果。

村庄的人在树下老去,就死了。

枫杨树原来就是一个老者,看别人死,自己不死。

一片叶子,一半金黄,一半赤红,飘摇到另一个村庄里,飘摇的连秋天也老了。

时间的河流里,人不如一棵枫杨树。

夜风把枫杨树的叶笛吹响,流进村庄的每一个窗扉。此刻,几百年的枫杨树如同村庄的新娘,搂着村庄所有的男人入睡。

10

村庄的河流发源于哪个山谷,发源于哪个山泉,村庄的人们不知道。

有桃花的花瓣飘在河流里,村庄的人们知道---在河流的发源地,有几棵桃树。

有锦鸡的羽毛飘在河流里,村庄的人们知道---在河流的发源地,有几只锦鸡。

村庄没有来源,村庄是从河流里飘来的几间房子。

就是村庄记忆力最好的人,也不知道村庄200年前的事情。

村庄没有历史,就像历史没有村庄。

只有秋天来临,鹳鸟朝着村庄河流发源的方向飞去,寻找河流发源地的那口山泉。

鹳鸟们在河流的草丛里、沙滩上、浪花间生活,它们感恩河流,感恩发源地的泉水。

鹳鸟们认为,河流发源地的山泉,就是自己的故乡。

鹳鸟们领着自己的孩子记忆山泉,白色的羽毛里写满了自己的乡情。

今年秋天飞回山泉的鹳鸟,谁说不是200年前曾经飞走的那一只呢?

作者影像:

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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