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推荐:形相之间(组诗)▍彭一田

形相之间(组诗)

彭一田

  

我在这里出生

临街院落称作道地

租赁的道地离父亲上班的联合诊所不远

这个南腔北调的异乡者

将我升上枝头扺押为世界的人质

江厦老街充满表情

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各自记忆

桑叶落到石头上,被风一吹就作起法来

落在泥地里,则安静得没有呼吸

我在这里学会了行走

最先的记忆:柚子皮翻过来做舢板

插片白纸当船帆,交给水洼

雨横扫街面,冲向下方的江厦港

果壳都被台风带走了

世如焚炉,人能否似柴薪

在我出生前,江厦外港发生过海战

人们把碎掉的自己捡起来

捡不起来的就地掩埋,落叶的弧度下面

梅溪昼夜流逝

明因讲寺剩几棵老樟树

从树上掉下的种子是独立的

从树上落下的叶子,也是独立的

这一次的死亡,就是下一次重生的先兆

没有任何地方能拒绝落叶

我的乳名叫远苗

柚皮舢板,现在停泊于何处

多年后,我返乡的第一站就是去找你

2021.3.15

从马公桥,经吴岙、温岭街,到螺屿

最后见妈妈是在螺屿。

妈妈拿出那支橙色钢笔给爸爸

说等我读初中才给,后来爸爸对我说

这支笔是当年他买给妈妈的

那会我上小学三年级。

最早,我们家住在马公桥

一条石路东行二里到神童门,西行五里半扺温岭街

去神童门的路一边是山坡

那次我发现坡上的杜鹃花在唱歌。

我记得,大风把马公桥院里的柚子刮到地上打滚

妈妈和红鼻子的金子敏老婆冒雨去捡球。

马公桥向南二里是吴岙

由温岭街去县城的公路打此经过

我最早见到的奶奶,由堂哥搀扶在吴岙下车

爸爸带她到温岭街和我们一起生活。

那时我们家已搬离马公桥

妈妈领我从马公桥头坐摇橹小船到温岭街

下街汽船埠头靠岸,住上街张家里

出门沿街上行,不一会就到学校。

我记得,在马公桥前看瓜田挨打的事

妈妈用筷子打我的手掌心;邻居伯伯给妈妈送来两条黄瓜

说我看了老半天黄瓜田。

大片的黄瓜田啊,从马公桥碧绿到远方

黄小花闪亮星星点点

后来我发现瓜田的那头,隔一条河汊就是螺屿。

妈妈与我分别的螺屿村

返乡后去过许多回,我不记得黄瓜冤枉的马公桥

我记住了要强而寡言的妈妈

像那支我一直未能用上的橙色钢笔。

而现在,除了残损的温岭街

螺屿、吴岙、马公桥,那些童年的地名

都被悉数抹去

方圆十几平方公里内的众多河汊也已被填没

工业区、经纬路、环宇大道劫去我的童年

取代了你我生而为人的记忆。

2021.3.17

太平县

500年前由永宁县分析

县域呈扇形,东临大陈洋,西南接乐清湾

折叠的时空翻浊浪

禾叶悲悯成玑珠

后因温岭岽,易名为温岭。

温岭岽温岭岽,我打小在这座小山岗来回

坡上番薯常开花,坡下稻田青转黄

那头是江厦,这头是温岭街

官名温西区温峤镇。

我在乐清湾出生,吃温州产的擒雕牌炼乳

上温西区中心小学校

汽笛穿过晨曦,码头上人声鼎沸

猫把春天叫来了

你把睡眠中的我喊醒了。

翻过一座又一座山,水里的盐分要现身

我的孩子出生在大陈洋这边

吃母乳、鱼虾,和青菜,4岁上毕家巷幼儿园

因多年探寻祖母的坟头

至今无法开口。

我更是。

2021.3.16

乐清湾

彼时,我来到世上

海水已被截断,无数人马筑堤坝

沧海变滩涂战旗猎猎

父亲成海岬

后来,海潮破堤而入

卷起暮风残月,落叶缤纷中发现

父亲在潮汐里浮现

从水底给我捞起了第一行诗

浪花经由风的弧度

化成无数飞鸟,多年后

我在一片飞舞的树叶上又看见大海

依然涌动青色的火焰

2021.3.5

   头

祖籍地,我最贴身的记忆是咀头

而不是太平街彭家

舅妈家住咀头,老家佈上。

土改来临前,我父亲孤身秉夜逃亡

他迎娶佈上的辛家女子菊华还不到一年

辛菊华后来改嫁去了深山里。

我没见过

我当然见不到。我喊她的弟弟辛德业为舅舅

在咀头

舅妈给我压岁钱。

咀头是第四队,佈上是第三队

第一队是太平街彭家,西以关山口为界

东到大垴上

第二队是马家和吴家,西起大垴,东至关山佈西坡

第三队佈上与第二队接壤,西起关山佈东坡

东接第四队咀头。

关仙佈横亘在本大队上塅

一队二队水脉朝南,然后转西流

出关山口,经山溪汇入蜀江。

三队的水脉向南后转东,接四队的田地

四队水流径直向东,经店前、廖杭、东门

在白良并入小锦江。

舅妈一家很早被赶出佈上祖屋

发往咀头租房栖身已多年

我看到千人大会上,舅舅和我父亲被一同跪斗。

那些年,我时常偷着去舅妈家

每片叶子都是望风者

地主成分出身的人之间不能相互串门

小孩也不行。

表哥辛贻国不敢上我家

彭家大屋场里长满惊恐的眼睛

风抵消了落叶,舅妈是那些年离我最近的人。

舅舅死得早

继而父亲也死去了。

后来,舅妈以高价从他姓手中赎回祖屋

与表哥回到了佈上居住。

数年后,我回去看舅妈和表哥

熟悉的人回到陌生故乡,就像一片从地上长起的叶子

在摇晃的枝梢上回到了地面

写诗成为我唯一的污点。

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我悄悄登临佈上的后山坡

长跪在舅妈张怀玉的坟头

传染病一样的秋天

层层叠叠的血色又传染给了我。

当年,我逃离祖籍地时

偷着去找舅妈痛哭,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无法以言辞说岀自己内心。

我知道人类已沧桑,可山脉为什么还激动不停

舅妈,你会在更深的地方醒来吗

会站上草叶

透亮地,轻唤我的乳名吗?

2021.3.17

杨家冲

第二次落叶是在冲里的一棵柚树上

那棵高大柚树一半结红柚,一半结白柚

冲外无站立的树。

那次父亲病得下不了床

我不敢去向队长请假,偷偷逃进杨家冲

躲在柚树上一整天

直到漏下来的星光喊我回祖屋场。

彭家祖屋场除了我与父亲、一位单身堂叔

都由外姓人占据

一片叶子从雨里长起

后来都交给了风,三名哑巴

在祖屋场低首进进出出。

我给队上放牛,并随成人们下田干活

杨家冲里每丘冷水田

都留下匍匐的我。

第一次落叶在浙江吴岙岭头

妈妈领着我捡拾路边的乌桕树叶

风很大,我怀揣着外婆给的一小罐猪油。

这是赣江支流,锦江上游

杨家冲水出山后,转个弯向西去了

由大桥埠汇入蜀江

逶迤百里后融进锦江

“货筏上溯大桥,下达南昌”。

酿烧酒的杨家冲

水芹和鱼腥草的杨家冲

油茶花、细竹笋、桔梗藤的杨家冲

金银花与刺杉树的杨家冲

多年后我溯水而上,又看见叶子在风中

像刀子。

2021.3.12

万载县

祖宗国。映山红频繁追尾

地形如撮斗

撮斗口在三兴汪家埠,蜀江从此处易名锦江。

赤脚去县城,走小南门、田下

到雾前街,进照像馆拍照寄给大海上的母亲

辗转得知她已亡故多年了。

那一次还去过书店

在找书登记上求购《绞刑架下的报告》

伏契克著。

近年登黄皮尖,为县域内高峰

亦登上丰顶山和仙姑岽,它们分别在撮斗边沿

系宜春,铜鼓、宜丰界山。

行走中默写这首诗

从墙到墙是五步,一个观沧海的人

将自己先由动物转变为植物。

2021.3.14

  

从前,有匹白马

从故乡这头跑到故乡的那头

同时扭转了水流的方向

从海浪到飞鸟

水里的音符在波涛间升起星辰

回到东门与族人叙旧

我的族弟众多

我认领的孩子叫志强

赌石的人也不敢赌飞鸟的下一个姿势

2021.3.13

葛家巷

早些年,葛家巷遗世独立

不媚权也不媚俗

时有男性路人们拐进去,冲着墙根方便

坊间称之为拉尿巷。

后来粮管所改制,拆围墙为街铺

葛家巷遂成一条商街

二七松门市,来往城乡人

石塘箬山人不少,新河箬横人亦多。

葛家巷北面是同走向的西门街,我孩子在这条街学步

东面是南北走向的南门街

孩子每天走这条街,去南头上小学。

南面是东西向的大帝巷

西面北南向的红楼路,连接西门街、葛家巷、大帝巷

大帝巷西头是松门区医院

后名市第四人民医院。

红楼路在葛家巷口、区公所墙外分出文化路

文化路经邮局、营房、过文化桥

插入老城外的新街道天竺路

天竺路南接石塘公路,北抵汽船埠头。

西门街以北是迎宾西路,该路西通汽船埠头

东接北门街

北门街在十字街,与南门街、西门街、东门街衔接。

有时,松门太小了

我在上述几条街道进出

通常西至邮局,或者汽船埠头

东到十字街;北经西门街,止于迎宾西路。

我酿私酒,自己喝

也邮给远方的一些亲朋分享

酒水流经体内,将时光缓释与储存

写诗是另一种耻。

有时,松门又太大了

古城墙尚在,当年叫松门卫

戚继光曾在此金戈铁马,一树秃枝顶风而立

新叶没有长出之前,老叶就已经掉光了

我在城外玄真洞、普照寺、神祉塘

都见识过。

鸟一程龟一程

松城河水清浊相间,昼夜流过松寨村

汇入礁山港

奔向浩淼的大陈洋。

2021.3.17

彭一田,1958年生于浙江温岭县江厦街,
少年始习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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