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文言｜李靖文選

公告栏

第1320期

當代文言

李

靖

李靖文選

李靖，八零后，湖北罗田县人。爱好古典文学，发表作品若干。

文

童表叔公汝成哀辞

表叔公讳汝成，予曾祖母童孺人亲房下之堂侄也。溘然仙逝于第宅，后三日葬于童氏之祖坟陵，春秋八十有四。予次日下午得其凶问，耆耋凋谢，震悼殊深，辗转反侧，夤夜不寐。乃披衣中庭，奉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公之灵。

谨按：李家坪与白杨冲二村为北丰一河上下，相距咫尺，弹指可至。土居童、李二族，世代联姻，固有戚谊。是故予之曾祖母童孺人为彼童氏，彼童氏之母李孺人出我李族。且予之曾祖母即表叔公之堂姑母，表叔公之母又为我堂伯祖承晋公之嫡长女，而表叔公则称我大伯为舅氏。是故里谚有云：“只有家族谱，无有亲戚谱。”虽然，我于表叔公不以平辈称之，乃尊其年高德劭，而崇曾祖母之家族也。表叔公之母为承晋公之前夫人所出，而夫人早卒。大伯与姊氏佩琼大姑为承晋公后夫人所出，是表叔公之母与大姑、大伯乃同父而异母也。故与大伯分属甥舅，岁只隔一肖，出生仅少六月，而大伯于去年冬，表叔公于今年春，虽跨年关而下世前后相距不足三月。尝闻人之六亲眷属，感通阴阳，宁非冥冥漠漠之中有旷劫宿缘者乎？何巧合之甚也？

白杨冲童氏为北丰河中有数之名门望族，以耕读积庆，学优则仕传其家。明清以来，儒林显宦，忠孝节义，蔚然大观。表叔公以与其舅氏年相若，而自幼同随外祖父读书启蒙。故其礼教迪训，文墨功底，得自鸿儒沾溉，复以家风肃整，趋庭熏陶，虽片鳞只甲，而举止言谈，识见趣味，已然迥出村俗之右也。然公与人论及，犹以生不逢时，力有不逮，太息抱憾。仰溯民国以来，华族穷而思变，国家饱经曲折。精英阶层探索于上，民众阶层影从于下。谁人不为大时代之潮流所深刻影响也哉？表叔公之父祖辈皆耕读守成，恪遵祖训之人。逢国家鼎革之际，徒以薄产贾祸，为阶级成分所困，诚始料未及也。然公卒不为命运所屈服，屡于蹶踬仆倒之秋，艰难迫厄之际，奋起抗争，经画操持，学行风仪，戛戛进取。洎贞下起元后，独辟榛芜，营造居室，培育后昆，卓然挺立。予早年知其孙辈成华师硕士研究生，近又入复旦深造为国作桢。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亶其然乎？又闻读书之报不在己身而应诸后胤，良有以也。如公之生平，可谓因果不虚，世事爽然者矣。

昔予祖父母在世时，表叔公走亲戚必来舍下。及祖辈下世，父辈当家，予为学习生计奔走四方。虽社会发展，民风日新。然公数十载中秉持古礼，从未间断走动，每向家父询我音讯。所入何学？所读何书？所从何业？所历何方？知我颇好文学，欣然陶然。予早年初学，每一稿出，辄置箧笥，束不再观，十多年旧作均为兴来练笔之资，难登大雅，而公独索阅之，珍藏之，护惜如常，令予感诧欣喜莫名。去年大伯谢世，公来吊唁，遂乘间来舍下，请观藏书，深为赞许。谈及予曾祖母家世渊源，特约择日取《童氏宗谱》一观。予即过府，指谓曰：“清恩贡生特授京山县训导德嗣公，即汝曾祖母之曾祖父，乃吾里儒林中人也。素来民间有发外甥一说，今数其文脉，当应在汝身乎？”予赧然愧对而心向往之。公又于书橱中出一物示之，言其为文革煨烬中所抢拾之祖泽也。予展视之，纸黄字美，乃公曾祖父槱斋先生应黄州府试之科甲墨卷。工笔小楷之书，《四书》程式之文，发挥经义，粹然精湛。折卷右上角为考官朱批“第一名”字样，叹为稀有，足可宝之。书香世家，绵绵瓜瓞，君子之泽，垂裕乃尔。临别时，犹依依送我至道旁，殷殷咐嘱曰：“人生境遇，自有顺逆，运数穷通，处之泰然。我一生经历，亦颇不易也。汝今运势，苦学未遇，潜龙勿用，其事亦然。可读北宋吕公蒙正之《寒窑赋》数遍，以观古人志气也。年青人足迹广远，若遇好书，莫忘捎我一本。”予固知吕公一代名臣，诗赋学问，巍科及第，下笔成篇，绝不至浅鄙若是，必后世无名氏所托，借以自励耳。惟其义理不谬于俗谛，美意嘉言，可资茶余，于是唯然敬诺而已。人之情义浅深，往往视疾风劲草，是非板荡之际，显现尤笃。予感念惓惓而不能自已者，其在兹乎？

盖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故秦之兴也以勃焉，隋之亡也以忽焉。此理之必然也。通览古今之成盛德大业者，必自原道始，代大匠斫而不伤其手者几希。吾人读书求学贵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然后入世间收名利以辅德业，而不为名利俗谛所桎梏也。惟是享乐主义盛行之时代，浮华相尚，聪明日竞，有酒且醉今朝。人但以口腹之欲相侈糜，名利之轻重为讪笑。绝无慧命增长之识，风雅敦厚之见，而我华族数千年文化传统，圣贤修齐治平之宏愿，祖宗立命安身之品德，遂置高阁而不问津焉。予近读《南明史》暨《蕲黄四十八寨纪事》，未尝不激昂流涕。缅维明季我罗田义士高举抗清大旗，毅然守卫中夏衣冠于大明三百年残山剩水之中，其声威之盛，魄力之坚，四方之志，天下之心，荦荦大节，气吞山河，岂不雄奇哉？然而星移斗转，斯地斯民，多以一时成败统其得失，斤斤琐屑为小丈夫，以视明崇祯之于煤山，方希直之于靖难，智愚凡圣为何如耶？因无远规，遂溺短浅，世俗通弊，莫此为甚。窃叹古人处纷乱世，犹且从容以远大期，何今人处太平世反而局促若是哉？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吾人博观载籍，深思明辨，亦可以少愧也夫！

呜呼！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言犹在耳，情岂忘心？古来士君子必蓄道德而能文章，仪型后世。何天不慭遗一老，使人长怀获麟绝笔之叹？今表叔公猝然归天，悠悠斯世，勖我者谁？故籍空悬，索解者谁？因为文以抒无穷之哀。

其辞曰：悲士之不遇兮，在子长而已然。不贫贱而弃我兮，右诗文而重焉。结秦晋之好合兮，续五世之良缘。大别山苍而翠兮，北丰河清且涟。

时，公元二零二一年，二月十七日。岁次辛丑，正月初六日。表侄孙李靖，沐手恭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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