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一场演出,“好看”就够了吗?
文 | 张可驹
平时除了亲临现场之外,你是喜欢听唱片,还是观赏音乐会的影片呢?很多音乐家都指出,单纯的声音,其实并非整场演出的全部。现场是无可替代的,唯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领略到现场演出所真正包含的一切。正如为演出录音,是为了尝试保存演出的精华,为古典音乐演绎的录像,很多时候也是希望通过画面的增补,来还原演出的真实内涵。但这样的意愿能实现多少呢?
相对于录音技术而言,录像技术成熟得很晚,因此唱片的历史悠久,影碟的历史只有它的五分之一左右。从拍摄到制作,再到推出相应的载体,在录音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个人尽情观赏演奏的录像都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梦想。然而,当科技成熟到一个阶段,对演奏进行影像化呈现也进入爆发状态。尤其是最近十年,影碟都渐渐退后,视频本身成为主流。对00后的乐迷而言,看视频有时已不是聆听方式,而几乎是一种欣赏的必然。
但人们常忽略一个重要的问题,随着一种录制技术的成熟,它对最终呈现的效果的干预,势必越来越强烈。无论录音、录像,还是后期制作,从根本上说,都不无二致。其中特别有意思的一点,就是拍摄。俗话说“眼见为实”,拍摄是如何将人们引向演出的真实,又为何可能通过某些操作让人偏离这样的真实,这多少是个大题目。相对来说,我更希望在此讨论一些拍摄演出的基本原则。简言之,怎样的拍摄是好的?单纯“好看”就够了吗?还是需要更深层的东西?
最近偶然看到一段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演出录像。该作常常与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巴托克《第二钢琴协奏曲》一同竞逐“最难钢琴协奏曲”的位置,需要一位真正拥有高超技艺,且能领会原作风格的钢琴家来呈现,同时配合精通协奏艺术的指挥。观赏“普二”的出色演绎,应该是让人非常激动的事,高超技巧将实现其艺术的目的。可我观看那段影像时,尽管意识到演奏本身的质量很高,却每每感觉怅然若失。
原因很清楚,就是拍摄所呈现的画面经常抓不住重点。在拍摄技术有限的时代,那时的音乐会录像若非一镜到底,就是只有很简单的拍摄角度的组合。但这样一来,反而也必定呈现该作一些核心要素的面貌——钢琴家的手和体态、指挥的形象、乐队成员偶尔的特写等。如此,已算得黑白画面时代的精细之作。如今,拍摄角度变得极为多元,甚至不仅限于专业的镜头,还通过在滑轨上放置手机,以高清晰度的拍摄,从容呈现乐队中的各样细部。但这样一来,不知不觉便进入到“五色令人目盲”的危机之中。
选择太多,就很可能让人痴迷于选择本身,或是陶醉于易操作的便利性,而忘了目的。回到“普二”这首协奏曲,为何拍摄结果让我怅然若失?因为那并非揭示该作的困难,而是让人忽视它。普罗科菲耶夫带来钢琴音响的新观念,技巧为音乐服务,这些作品对演奏技巧也有许多新的要求。多层次的清晰是基础,“普二”更要求钢琴家的手不时像大螃蟹一样在键盘上爬来爬去,又要做大跨度的连续跳跃,力度必须穿透大型乐队。单纯地听,已经让人激动不已,且听且看,技巧的冲击力会更强。然而,当你听到那样的演奏,在画面上却“看不到”,岂不是会感到奇怪——这样的画面不仅没有增强,反而削弱了演奏中音乐表现的力量。
因为当很多大跳出现时,画面居然被切换到乐队全景,或是乐队与观众席的交汇,又或是钢琴家的正面图像,也就是完全看不到手的位置。什么时候不可以去关注演奏者的面貌,而非要等到这些间不容发的跳跃出现?如果有人认为,希望将特写画面留给技巧,是一种过度关注技巧而忽视艺术的观点,那就不免反映出他对音乐演绎的历史欠缺了解。首先,任何堪称经典的作品,其中的高难度技巧段落都不会是单纯的炫技,而是在音乐的发展脉络中,有着无可替代的表情、表意功能。技巧高峰的出现,也伴随着音乐内容的焦点。第二,技巧本身的刺激性就是作曲家的重要考虑,而这样的刺激,很多时候需要通过视觉来呈现。别忘了,这些音乐问世的时代,人们大多不是依靠录音来接受一部作品,而都是现场面对。
作曲家如何通过技巧的表现力,及演奏的画面效果来实现音乐性的目的,这是一个大题目。提到这些,只是为了说明拍摄“普二”这样的作品,技巧和技巧的画面形象应当是同步呈现的,因为这是原作发展的需要。当音乐走向一些关键点,镜头却移向它处,所呈现的演出也可能是“好看”的——不失去恰当比例的构图、某种生动的效果等。但这样的画面呈现,不可能是真正“精湛”的,因为精湛与否,取决于关键点的表现。当关键点被错失或被分散,画面深层的表现力量如何能够出现?还是闭上眼听为好。
任何演奏的影像记录,都应当脱离浅层次的“好看”,而追求有深度的、真正发挥画面表现力的呈现。一切的前提,是拍摄者需要切实了解作品,而非单纯了解画面的美感与组合画面的技巧。相对于“普二”,帕格尼尼的《24首随想曲》是更为纯技巧的一套作品。以演奏帕格尼尼名世的小提琴家马尔科夫(Alexander Markov),曾拍摄一套演出24首全集的影片。
马尔科夫演奏帕格尼尼《第20首随想曲》
画面上,除了小提琴家的形象之外,还有一些从不同角度拍摄他的手的镜头,常以“画中画”的形式同步出现。这对画面的美感而言,无疑是毫不可取的。但帕格尼尼这套作品本身,就是切入技巧的不同层面,对其作出革命性的表现。因而如此立体的审视技巧,用在这套作品中是完全可行的。但要是拍摄巴赫的小提琴无伴奏或贝多芬的《克鲁采奏鸣曲》时这么用,势必成为拉低格调的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