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成芳:中国第一个比较文学博士

故乡读书会,有态度,有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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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

成芳之史

◎胡光波

前几天,在校园的环山路散步,遇到□□系一位退休二十多年的教师,我问及他以前的一个同事,即后来考上北大硕博士、不幸病逝的史成芳,说原来见到网上一些悼念文章,最近又看到两个朋友对史的回忆,就想从他那里再多得到一些史的过往情况。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学问平庸、养生有术者竟神色淡漠,说他对史没有任何印象,也没见他做出多大贡献,那些写文章悼念者,只不过是为了写一篇文章罢了。因彼此谈话不太投机,我甚觉无趣,急忙煞住走开。

我之所以问到史成芳,是过去常从朋友那里听到他的异闻趣事。后来,多方收集众人的文章,史的家庭、性格、才华、求学和婚恋,一一展开在我面前。今日,偶然从网上看到他的一张生活照,则增加一点直感:穿着白色的运动绒衣,上面印着毛体“北京大学”四字,坐在露天的地上,两腿分开,双手交叉,搭在膝盖,眼睛望着正前方,蓬松的头发微微翘起,有一小绺斜垂下来,覆在右额之前。从图片看,他的右边也似有人坐着,而左边不远处是几个模糊的行人。时值下午,太阳从左边照射下来,恰以鼻梁、人中和下巴为中线,他的左右脸光影明暗的对比强烈,更显露因清瘦而棱角分明的颧骨;左眉在强光下只看到一小点,而右眉宛若一把刀,横卧眼的上端,刀背的三角挂在眉梢;两腮和下巴的胡子稀疏而长,不甘下垂,向空中隆起延伸。史的神情透露出几分忧郁,几分凄怆,也有几分羞涩。拍照者也许随意,但正因是自然状态,反倒准确定格其一瞬之精神状态,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史成芳出生于鄂东北的罗田县,地处大别山的南麓,真正的农家子弟。上华中师大中文系时,父亲不幸病逝,我难以想象农妇母亲如何在夫殁之后,怎样艰难地供养他上学,还要照顾年幼的另外一子一女。史在大学经历哪些事,估计除了同班同学,现在已无人知晓了。依众人之文,他1986年大学毕业到湖北师院任教的前三年,性情散淡,为人随和,与一帮青年教师整日厮混一处,显不出有何宏图远志。刚留校那会儿,大家都收入微薄,居处简陋,好像也无人对此过于介意。史常在简陋的住处,把从家里带来的熏肉,煮成一锅肉汤,倾倒一些粉藕或萝卜,与一些性情投机的同事共享。身高一米八以上的他,身材消瘦,显然与少时贫困的生活有关,吃肉并未改变其体型,但能稍稍补偿缺失的元气。

20世纪80年代初期,国内开禁,特异功能尤其是气功盛行。受时势的影响,史成芳常马步站桩,立于屋中,调息屏气,养心宁神,吐纳天地之精,化育纯阳之体。与此同时,既吸收《周易》阴阳相生之理,又广涉奇门遁甲之类占卜之书,领取中国神秘文化玄秘。时间一长,心有所会,竟也显出“半仙”气象,一时之间友朋求卜者纷至,虽所言大家过后一笑了之,但平添了一些生活的乐趣。那时,大学教师以教书为主,科研不是急务,他才能自主生活。一有余暇,他就把从大学时迷上的围棋之阵,又在屋里摆开。经常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帮年轻人边打围棋,边高谈阔论,饥了生火熬肉,围炉而食,困了各回寝室,有时到半夜就随意歪在史的床上,打个盹儿了事。今天的大学从业者,生存空间越来越逼仄,这样悠闲惬意的日子,令人不禁兴“今夕何夕”之叹。

酷爱气功、《周易》、围棋,虽于此耗时不少,却并没有暗蚀史成芳读书进修之心。在课余之时,当别人恣意玩乐甚或与女友温存之时,他常在中文系铁皮搭就的图书室,把成捆的线装书解开,拂去外面的尘埃,一本本阅读《古今图书集成》之类大部头古典。子夜,当游戏完毕的朋友四散而去,星悬天宇,四下阒寂,他摊开所买的各类书籍,常常读到四更微熹,合衣而眠。谁能知晓,看似闲适懒散的他,已在默默向心定的目标迈进。

1989年,史成芳参加复旦大学研究生考试,导师是大名鼎鼎的□□□。成绩过线,学校通知复试,他满怀欣喜来到复旦。可是,复试中偶尔得知,□当年的名额要留给一个关系户,只能舍弃分数比那人高的他。他失望愤懑羞辱涌上心头,挥之不去。临行晚上,他久久徘徊在复旦校园,看着一栋栋高大的教学楼,心中的学术圣殿却坍塌了。据说□过意不去,托人传话,要他次年再考。史虽未当面拒绝,但心里鄙夷不屑:一个傲骨铮铮、被污为右派、坐监不屈的人,却在平反得势之后,竟然置公义于度外,利用小小的权柄,阻断一个对文化心存敬畏的学子的希望。人格一倒,即使外表冠冕堂皇,也掩不住内里的寒伧啬薄。出于对□的彻底绝望,他发誓明年要考一个名头更好的学校。

人穷亟须思变,士辱更应奋发。从上海回来,史成芳一改原来的散漫作风。他把《周易》推到一边,气功也无心去作,围棋虽全未弃,也只不过是读书之后的思想休息。憋着穷人的一股硬气,他一年刻苦自励,心愿终得实现。从1989年起誓考研,到1997年获得博士学位,他从形骸不顾的浪子,成为名牌大学的学人,化蛹为蝶之路,留下了长长一行血迹。

史成芳考的是北京大学刚设立的比较文学硕士,导师也是名家乐黛云,其才气人望不亚于□□□。跻进俊彦如林的北大,导师的殷殷企盼,同学的暗暗竞争,成了他精进不已的内动力。比较文学非一国文学的相互自比,而是对不同国度、不同语言的文学做平行研究,对语言的要求极为苛刻。史在大学所学的那点英语,最多能应付国内一般考试,而导师要求再选一两门外语,以期将来直读原著,得西人之精神。史几乎不假思索就选了德语,因为近代的德国,是西方哲学史上的中继站,是胎息现代哲学的母体,是迭出思想大师的部落。

德语之难学,为人所广知,除了西欧语言普遍有的各种屈折形式,名词分三性,比法语多一类,语法变位有四格,虽比俄语少两类,但大量不规则动词的变体,让初涉这种苛细语法的人,头疼难忍。但是,史凭着大别山人的韧劲,硬是坚持下来。到硕士毕业之前,已能看懂德汉文对照的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哲学原著。这样一来,原所具备的儒道释文化和存在主义、解构主义,融合一体,中西文化两种血液流贯其周身,其智性识力大长。硕士学位论文,他就以参验中西哲学为基,用以比较中西诗学在不同的文化土壤所呈现的异样景色。

老子言天地不仁,命运其实并非是彻头彻尾的促侠鬼,他在百般考验一个人之后,若见其心诚志朴,也会释放少许幸运,以眷顾人间那些不甘平庸、扬鞭自奋的人。史成芳这从山路走出的行者,凭着热情、朴实、勤勉,在北大的同学中,被北京大学与北京语言学院教授夫妇的女儿青睐,这个人就是周阅,她比史小三岁。周阅的父亲,是北大中文系教授□□□。老先生治中国古代文学,功力甚深,但非当代显学,不为一般人所知,不过笔者上中学时,曾在课本上读到他的《简笔与繁笔》一文,谈的是文学描写方法问题。周阅的母亲,则是一位日文研究专家。按说两个年轻人同处一校,志趣相同,由亲近而自然相爱,在双亲应是心慰的佳事,理应爱护引导。但周老先生格于两家社会地位、文化环境的鸿沟,起初立意阻隔。作为女儿的周阅,虽对心中的才子不舍,但又不愿名刻不孝,因此左右为难,痛苦不堪。看着女儿不愿放弃,周老先生就向史连下几道通牒:要想以他的女儿为妻,必须考上博士,主教著名学府,必要时还得出国深造。

面对外界施加之威胁,弱者可能望而却步,但勇者会毅然向前,徒手夺刀,即使是鲜血流淌,但胆气可震慑对方。对讲究门第的未来岳父,史成芳当然不去直面申辩,而相信他们的爱情真挚,决不会因“逆言”致夭折。他昂然前进,决定承受未来岳父“这一刀”。凭着一番苦志,他不仅硕士论文答辩获得好评,还顺利地被同一导师收为博士生,时当1993年。因为是国内刚刚批下的第一个比较文学博士点,一定要开门红,师生为此都暗蓄一把劲。史成芳的学习更为黾勉。要读更多的中西哲学、文论、文学作品,德语也要进一步深造,任务卒然加重,时间愈显紧促,人的压力也与日俱增。在读博期间,周老先生大概看到了史的潜力,也为他的真情所动,就默认了他们的交往,并准许他们学成结婚。寒门学子以其才情,终于得到认可。两个年轻人虽走到一起,但各自的学习尚未完成,就业还是两可之事。他们名为恋人,没有多少花前月下,实则是互帮互教的同学。眼前艰苦几年,似锦前途在望,谁知真正的不幸,也悄然从天而降。

一声晴天霹雳——史成芳患上直肠癌。得病之因,众人或怀疑过去饮食作息的不定,或怀疑岳父施加的压力,或怀疑学业无休止的心累。现在究其根源,已无任何意义,在这个节骨眼上,周阅表现了一个受传统文化熏染的学人优秀的品性——不弃不离,同舟共济。她既要完成自己学业,也要随时依史的病情,陪他住院治疗。看到史术后的痛苦,周阅疼在心头,却束手无策。每次术后的化疗静养,都给这对苦命的恋人,留下四目相对、温情互暖的时光。在史最无助的几年,是周阅用一个女人的爱情、忍耐,给史渐冷的心以温暖。可喜的是,史没有放弃生的欲望,积极配合医生,随时准备接受更痛苦的手术放疗,一有气力,则继续未完成的学业。博士论文是预先与导师定的——《中西诗学的时间概念》,要读的书,得一本本看;要查的材料,得一笔笔摘抄。晚上,有时疼痛难忍,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手按下身,吃止痛药,仍加紧论文的写作修订。但是,终因病魔顽固,他未能在三年内完成。

又是一次大手术。术后的史,把被子垫在身后,身子斜靠头抵墙,在艰难地阅读书写。中国的诗学,从《尚书》到《人间词话》,得细心梳理;西方的诗学,从赫拉克利特到尧斯,得静气思索。所幸那时的名校,不像现在急功近利,要研究生们在校期间,在核心刊物发表几篇所谓论文,学生们能一心为未来的学术研究积累。史在校期间,发表的论文不甚多,他能集中精力,把心思放在学位论文的撰写。

《中西诗学的时间概念》,一看题目,就知不是轻易能消化的骨头,而是一个泯却形下生态、重于形上辨析的高深文论话题,涉及到中西诗学意识观念、流派的变迁,尤其是艺术创作对于人生的意义。其实,他的写作过程,就是对生命潜力的挥洒。推迟一年毕业,对新婚夫妻本身就是损失,而史的身体日趋衰弱,虽然在平时他仍像以前那样,说起病来若无其事,但是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不能不考虑论文是否完成。到最后撰写期间,他像万米运动员,虽已精疲力竭,但还是一意冲刺。终于写完了,评审通过,可以答辩,但他又病倒了。最后一次住院,他深知这次难以回转。一俟回光返照,他就要求出院。北大校方特意为他一个人举行悲壮的博士学位授予仪式,由时任一个副校长主持。坐在轮椅上,手捧博士证,史成芳微笑着面对镁光灯。这是一个精神自足者,用生的信念战胜病痛的笑,也是一个精神追索者对生命的最佳告别方式。第二年,他就病逝了,而毕业论文得到北大优秀论文二等奖。

相伴多年的同窗,不禁群声痛哭。北大中文系1993级博士毕业生,以这样一副挽联,总结同学情谊:“三载同窗如梦,隽语欢颜都入史;一盘妙弈常新,英才伟志尽成芳。”(孔庆东代拟)同学孔庆东《史成芳与保尔》、旷新年《想起史成芳,想起了那些事》和妻子周阅《向死而生》,相继表达了他们的痛惜怀念。稍长于他们的老师王岳川,则睹情心起,奋笔疾书成《生命与时间》一文,发诸报刊,后又将此文衍伸成一篇长文《生命与学术——悼念中国第一个比较文学博士》,发表于《中国比较文学》。史成芳去世后,有幸获得一个学术基金资助,博士论文得以出版,王岳川的文章作为序冠于其首。它是到目前为止,我看到的对史成芳学术精神与生命意义诠释得最充分的一篇文章,也是一个老师痛定思痛后对钟爱学生深深的眷恋。十八年之后,史成芳原来湖北师院的同事陈春生《湖师记忆:史成芳博士》、舒大清《史成芳佚事》,各自呈现了他人生的一个个侧面,还原这个才思方显、大志未遂的青年学人之风神。夜深人静之时,读着诸人的文章,我不由得泪流满面。我深深感慨,没有显赫声名的史成芳,不是一代学术宗师,一般人可能早把他置于脑后,但对于一同生活过的有情有义者仍然默记在心,其实他胜于多少苟活高龄的庸人!

现在,时不时网上传来消息,某某名牌大学的师生,因社会因素或个人问题而轻率自杀。一个接受良好教育的人,为何能如此放弃生命?在痛惜之余,我觉得他们的人格残缺不全,内心相当脆弱,生命智商不达凡人之标,学历职称只是应世的招牌,并非有强烈的求知欲,并愿终生为之付出。但是,史成芳这从农村颖拔而出的青年,在病体不支之时,仍怀着生的热望,执意完成学术使命。可悲的是,这种人现时越来越少。我希望死而成芳的史,有限生命所散发的馥郁之馨,让我们每个人感受到温情与善良,无论个人处境如何,都对这个世界怀着几分依恋,虽然它充斥着朋党倾轧、亲朋背叛、夫妻反目,但太阳每天清晨都会照例迎拂我们,给我们以周身温暖。

(2015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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