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姑妈
清明节的第二天，我拜访了五个月没见面的老姑妈。
姑妈家的房子在村子的主路上，朝南，分里外两间。靠近路边的外屋约有十个平方，里面堆满了一桶又一桶煮熟的红高粱，那是表姐家准备用来发酵酿酒的原材料。表姐开了一个小超市，她把这里当成仓库。
外屋和里屋用一些空心砖分开，姑妈住在只有五平方米左右的里屋。
里屋没有窗户，阴森森的，朝西的弄堂口开了一个小门，便于采光和进出，平时姑妈都把门锁上。
五平方米逼仄处还有一个水泥楼梯，门和楼梯口的空间里堆满了吃饭烧饭的家伙：一只煤炉，一个装煤球的纸箱，三四个大大小小的塑料桶，一个塑料桶里装着水，另一个桶里装着糯米粉、番薯粉，以及一个桶里已经发霉的蕃薯。
墙壁上靠着一个水龙头，水龙头边连着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有一个蒸屉罩住了几碗菜，小方桌下还有几张小方凳；另外两条长凳并在一起放一个小木板，小木板上搁着小型电饭煲，小型电炖锅，以及一些盆盆罐罐。
墙壁上钉了好几个铁钉，钉子上挂满了红红绿绿的塑料袋，粉丝、咸菜、海带、萝卜丝分别装进了红红绿绿的塑料袋子。
我是在表姐家吃了中饭才过去的，姑妈见到我，非得叫我吃饭。我说已经吃了，她不相信，一把掀开小方桌上的蒸屉：白切肉、煎豆腐、烧包、烂生菜炖豆腐、春笋炒肉，以及一碗黑漆漆的咸菜肉。她说是前一天烧清明留下来的剩菜，还有一些是表姐给她的。
我不想吃饭，只想和姑妈聊一会。地上几无立锥之地，我说到楼上去吧，那里更宽敞一点。
姑妈连忙把门关了，生怕家里“宝贝”被人偷走。灿烂的阳光被留在了门外，屋里一下子黯淡起来。我摸黑找到了楼梯口的开关，开灯上楼。
楼上的空间比较宽阔，姑妈的卧室就在酿酒材料仓库的头顶，有十几平米，一张床，一个大衣柜，一个床头柜，还有一些酒瓮、纸箱，比楼下清爽多了。
光线透过南边和西边两个大窗户，照在姑妈银白的头发上，她那苍白而瘦弱色的脸上也显出了笑容。
姑妈气喘吁吁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拿过一条凳子用抹布擦了擦，示意我坐下。
看她气透不过来的样子，我按住她，叫她一起坐下她死活不肯，打开大衣柜的侧门，拿出正月里别人给她拜年送来的-------她珍藏起来的“宝贝”。
首先她拿出一瓶早已经开封的橙汁，倒进一个塑料杯，一定要叫我喝。
我说，好好好，接了杯子放在一边，我担心这橙汁早已变质。
接着她又从拿出三个苹果，一个胡柚，又叫我吃。见我没动手，又把胡柚剥了，塞到我嘴里。
她找出两个皮蛋，说，这个你要带回家，带给你家里人吃。
见她一刻不停，我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说，我要走了。
“不行，不行，你午饭都不到我这里吃，一定要什么东西烧点给你吃吃的。要不我给你包几个粽子，你带回家自己煮。”
说着她从一个纸箱拿出一塑料篮，篮子里是一些已经切好的肉，颜色绯红，好像腌制过了，看上去也不新鲜。
我说，不用了，但是她的耳朵早聋了。
她放下装肉的篮子，又在一个酒瓮里摸索，翻出一塑料袋饼干，饼干在袋子的底部已经碎成了渣。
我坐在那里看她翻箱倒柜。
“这里有三瓶油，每瓶10斤，你带一瓶回去吧。”她指着一瓶金龙鱼。
我默然不做声。
“我还帮你留了一件衣服，你穿可好看啦！”她手上拿着一件蛋黄色的西装，至少有二十年了。
我真是哭笑不得。
看她一刻也不停歇的样子，我想出一个主意。
我凑近她的耳朵大声说：“你这些东西我帮你带去给医院的阿春表哥吃，他一定很喜欢呀。“
“好的，他牛奶不要吃，苹果他也吃不了，只有面包和饼干可以吧。”姑妈自言自语，她又找到了一箱蛋黄派，把那些饼干去掉碎渣，另外还有半个胡柚，装成两大塑料袋。
“你不要忘了，那两个皮蛋你不要放进去，那是给你带家里吃的，不要给他吃。“
“那我早点走了，四点多医生要下班的。”今天我是无法和姑妈好好聊天了，只想快点离开。
“好的好的，我去不了医院，你代我去看他蛮好。”走到楼梯口，姑妈一把拉住我，“我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我的低保户存折里，今年三个月发了1800块钱，好像多起来了，我自己拿了900块，给你表姐一半，让她带给阿春用；还有一个存折呢，是村里每个人都有的，只要到60岁每个人都有，本来是150一个月，今年有200了，是不是我到了90岁的缘故？阿春现在48，我希望能够到了60岁，他也有150一月可以领，你到医院你得和他说一声。”
我频频点头，叫她放心，下楼的时候，我顺便把那杯未喝的橙汁找个角落悄悄道掉了。
我拿着姑妈的礼物，带着一位90岁老母亲对48岁儿子的思念，来到精神病院。
“你给我带清明粿来了？”见面的第一句话，阿春居然知道清明的日子，他的思维这么清晰，我大感惊讶，看来医治效果不错。
我记得牛奶、水果、饼干，偏偏忘了清明粿。我向他道歉。
他拿出蛋黄派，迅速撕了外面的包装，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四个，甚至我来不及拿出的两个皮蛋也被他放入口中。给他胡柚，他吃了两口就吐出，说不要不要的。
他果然不喜欢水果，透过他的嘴巴，发现他几乎没剩几个牙齿了。难怪姑妈说他吃不了苹果，知子莫如母。
阿春贪婪地啃着饼干，幸福满满，看来能够挨到60岁领养老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