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120:韩愈原毁
原:推究;毁:毁谤;原毁:推究毁谤的根源。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
1、君子:指士大夫阶级; 2、重以周:严格而全面;以:连词,相当于“而”; 3、轻以约:宽容而简单; 4、怠:懈怠。
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
1、舜:名重华,号有虞氏,又称虞舜,传说中的上古圣王,五帝之一,统治时期“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孟子》说舜“善于人同,乐取于人以为善”; 2、求其所以为舜者:探求舜之所以为舜的道理; 3、乃:竟,却; 4、早夜以思:即早晨晚上思考; 5、就:追求。
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
1、周公:姬旦,西周初年政治家,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相传他制礼作乐,多才多艺,史家称颂为贤相。故此以为臣的代表; 2、多才与艺人:《尚书·金滕》,周公言“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艺:技能; 3、后世无及焉:后代的人没有能赶得上的。
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
1、是人:指古之君子;病:缺点; 2、其于人:指对待别人; 3、良人:善良的人; 4、“取其一”句:肯定别人一个方面,而不苛求别人其他的方面,论别人的当前的表现,而不计较别人的过去,小心谨慎地只恐怕别人得不到做好事应得的好处; 恐恐然:小心谨慎的样子。
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一件好事,容易做到,一种技能,容易学会。他们对待别人,却说:“能做这些好事,这也就足够了。”又说:“能有这些技能,这也就足够了。”岂不是要求别人宽容而简单吗?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
1、其责人也详:责备别人面面俱到,详尽而苛刻;详:详尽,要求严格; 2、其待己也廉:对自己要求很少,不严格;廉:少,要求不严; 3、自取也少:自己的收获就少。
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
自己没有什么优点,说:“我有这些优点,这就足够了。”自己没有什么技能,说:“我能有这些技能,这就足够了。”对外欺骗别人,对己欺骗良心,还没有多少收获就止步不前,这不就是要求自身太少了吗?
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他们要求别人,却说:“他虽然做这些好事,但他的人品不值得赞美,他虽然擅长这些技能,但他的才用不值得称道。”举出别人一方面的短处,不考虑别人其他方面的长处。追究别人过去的差错,而想不到别人新的成就和进步,心中惶惶不安只怕别人成为有名望的人物。岂不是责求别人太周全了吗?这就叫做不用常人的标准要求自身,却用圣人的标准苛求别人,我看不出他是尊重自己的啊!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jì)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
1、虽然:尽管如此; 2、修:上进好学,指品德才能的进步; 3、其应者:那些随声附和的人;其人之与:那人的朋友等人; 4、其畏也:是指惧怕那个所谓良士的人; 5、怒于言:用言语表示愤怒; 怒于色:以脸上的表情表示愤怒。
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yuè)于言,懦者必说(yuè)于色矣。
1、说:同“悦”,高兴。
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jī)而理欤(yú)!
1、事修:指事业有所成就;谤兴:毁谤随之而起; 2、光:光大,显著;行:实行; 3、有作于上者:有作为而又居上位的人; 4、存:记住; 5、几:庶几,差不多;理:治理。
《原毁》全文: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
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
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jì)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
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yuè)于言,懦者必说(yuè)于色矣。
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jī)而理欤(yú)!
清 吴楚材 吴调侯《古文观止》评:
《原毁》全用重周、轻约、详廉、怠忌八字立说。然其中只有一“忌”字,原出毁者之情,局法亦奇。若他人作此,则不免露爪张牙,多作仇愤语矣。《原毁》篇,到末才露出“毁”字。大都详与廉,毁之枝叶;息与忌,毁之本根。不必说毁,而毁意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