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我

聪明的我做了不计其数的傻事。这些傻事的葡萄酸酸甜甜,一串挨着一串,在记忆的藤蔓上高高地挂着,晃晃悠悠,晶莹剔透。它们静静地等待着回忆的时机成熟,然后被一颗颗摘下来细细品尝。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听到的评价语几乎都是褒扬的。比如俊秀、聪明等等。所以在为本文拟题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修饰以“聪明的”。不是矫情,而是在我的脑海中,“聪明”一词真的如影随形,早已与我浑然一体。我真的聪明吗?答案是“否”。

我推算了一下,这里要写的第一件傻事可能发生在六岁的时候。如果再细化一下时间和地点,大约是发生在春天的怀远县医院。那个时候,我的妹妹生病住院。我母亲日夜陪护,我是跟班小助手。常常帮母亲送些化验单,或是去领取药品,或者把输液瓶还给护士。不论是医护人员,还是病友,都在交口称赞小红是如何得聪明。那些从窗口里露出的欣赏的眼神,那些病床上赞许的表情,至今还历历在目。

无事的时候,我一个人会出去溜达一圈,或者到其他病房转悠一下。一次,我转到了一个烧开水的地方。看到小火炉上正坐着一只小水壶,壶盖被蒸汽顶得不停地翻动着,壶嘴里喷出一团又一团蒸汽。

当年的瓦特看到了此情此景,想到的是,里面有魔术师吗?是什么力量推动着壶盖不停地翻动呢?经过反复验证,这位后来成为著名发明家的小男孩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动力之源是水蒸汽,这成为他改良蒸汽机的认识源泉。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瓦特的故事。我眼巴巴地看着壶盖在克朗克朗地翻动着,我的想法和蒸汽一起喷了出来。我在想,如果直接从壶嘴里喝水是什么感觉呢?如果仅仅是瞬间冒出的匪夷所思的想法也就罢了。问题是,我有付诸实践的精神,且动手能力很强。

我忘记了后来是怎么拎起水壶的,也忘记了当时是怎么把壶嘴放进嘴里的,只记得趁人不备,用力吸了一口……

那时,我头脑冷静,即刻意识到需要把烫伤的舌头治疗一下。让谁来治疗呢?医生还是护士?都不行,因为妈妈会知道的。病友?更不行,不仅是妈妈会知道,所有的人都会知道。

可是这舌头隐隐作痛,怎么办呢?我想到每天早晨,妈妈在洗完脸之后,都会涂抹一层雪花膏,用来保护脸庞。如果把雪花膏涂抹在受伤的舌头上,舌头不是一样也会被保护吗?我找到了雪花膏,偷偷地涂抹在舌头上……小红太聪明了。

水壶事件之后,我的母亲加强了对我的看护。在通常情况下,我都活动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那如果遇到特殊情况呢?比如现在,天上又下起了蒙蒙春雨,我的妹妹病情有变,妈妈开始焦虑不安,变得手忙脚乱。

我是聪明懂事的小孩,总不能给妈妈添麻烦吧,于是自觉地溜达了出去。先是穿过了一个房间,房间后面是山坡。我现在知道那是花岗岩石质的荆山,就是卞和三献璞玉的荆山。当时,我是一名懵懂不化的小孩子,还不知道这些典故。

在我的眼里,漫山遍野都是岩石,青黑色的,白亮的,应有尽有。在岩石凹凼处,长着一些厚实的地菜皮。我认识这种咸菜色的半透明菌类,妈妈说过它们是可以吃的。如果把这些地菜皮捡回去的话,妹妹就会有好吃的了。于是,在飘飞的雨丝里,在人迹罕至的山坡上,在静悄悄的石缝里,一个小小的身影直起,蹲下……

我是怎么返回医院的呢?那个过程,我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在病房的灯光下,我母亲的脸色和灯光一样煞白,不停地有人进来告诉她,没有找到你家小红。当看到我突兀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一把抓住我,生怕我会消失了。我说我先是穿过了一个房间,里面有几个人在睡觉。我没有打扰他们,就直接跑到山坡上去了,捡了许多地菜皮。我让妈妈来摸我的上衣口袋,地菜皮把小口袋撑的鼓鼓囔囔……

我的母亲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半晌才说,没有遇到草狼吧?病友说,遇到草狼的话,你家小红还能回来呀?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后来我才知道,我穿过的那个房间是县医院的太平间。

聪明的人,要么不干傻事,要干的话,可能就会干的出人意料,且惊世骇俗。

时间走得很快,春去夏来。家乡沟塘里的荷叶圆了,水绿了,在凉凉的水沟边,大人们有的在淘草喂牛,有的在洗菜做饭。我和几个小伙伴跑到沟塘边,准备下去戏水。

许多年过去了,在这期间,我略微阅读了几本书籍。现在才明白,我生活的那个集市布局属于江淮圩寨类型。村庄四周是沟塘,相当于护城河。挖起来的泥土小山一样堆积在沟塘的中央。山头上面坐落着集市,一条大街从南到北“一”字形贯穿。

集市的四个方向有四座吊桥。黄昏时分,周围村庄里的牛羊被赶进集市过夜,以防强匪掠夺,随后吊桥被升起来。早晨放下吊桥,人们外出耕作。

我和小伙伴们戏水的地方就是山坡下的沟塘。他们几个人在那边浑浊的浅水里扑腾着。我说,你们看这边的水有多清呀,怎么不到这边来?我一边说着一边向清水区域移动。脚下一空,立刻失去平衡,栽进水里,我开始大口地喝水,很快就漂了起来。

我的这只眼睛在清黄色的水体里,那只眼睛在水面上。水波起伏,六岁的小红也在随着波浪起起伏伏。我看到淘草的张兰英直起了腰,想喘口气休息一下,她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着,然后拔起腿向我跑过来……

当我像水猴子一样愣愣地坐在床上的时候才知道,水清的地方是掏草人挖的土井。只有聪明绝顶的人才敢去送死。我为什么这么聪明呢?

聪明的人在自己家里是聪明的,在亲戚家里也是聪明的。冬天到了,天寒地冻,水塘里结起了一层冰,风声从耳畔掠过。所有这些丝毫不影响农村孩子玩的兴趣。

大家像是被谁召集了似的,一起涌到冰层上。有的孩子从家里扛来大板凳,四条腿朝上,板凳面紧紧的贴在冰层上,三两个小毛头站在板凳面上,其他的大孩子前面的拉,后面的推,大家吼吼地叫着,向前滑着,脚步跟不及时的孩子,重重地摔在冰层上。

还有的孩子,比如我,会在大孩子的帮助下,获得一块比较大的冰块。我们找来芦苇管,对着固定的一点使劲的吹。那个点慢慢融化了,现出了一个小洞。我找来绳子,穿过这个小洞,然后牵着这个冰块,把我三岁的表弟大疆放在上面,拉着冰块在冰层上跑起来。跑着跑着,冰层咔吧一声,碎了,那个三岁的小男孩掉进冰水里……幸好解救及时,否则,现在的深圳市就少了一名企业家。

聪明的人在冬天是聪明的,在夏天就不聪明了吗?当然不是,不但聪明,还聪明的很茂盛,像是河岸边菶菶的绿草。

我和表弟表妹们爬上了外外家草庵后面的那棵大柳树。一个接着一个,像是爬上树干等着饮露的一只只小乌龟。河流在我们的脚下波澜不惊,芦苇荡在草庵的那边泛着太阳柔和的光芒。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在芦苇荡里向这边移动着。大事不好,那是我外公回来了,他是一个喜欢打人的人,小孩子都怕他。我们慌忙从树上往下秃噜,我的表弟吓蒙了,抱着树干一动不动。几个大孩子干脆直接跳进河里,然后逃之夭夭。

我住在外外家里,必须留守,于是就爬进了草庵后面的黄豆地里。把衣服搭在黄豆秧上,希望早点晾干。你现在斯文的崔老师,那个时候正露着小肚皮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呢。

外公喜欢抽旱烟,他有一个烟匾子,里面是粗糙的烟叶。每到抽烟的时候,他就把大片大片的烟叶揉碎装进旱烟窝里。然后让我过去,听他讲癞癞猴成精后,冒充东床驸马的故事。

等他去大庄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就会披挂上家里的床单、枕巾等等,我站在柴草堆上,我的妹妹说参见大王,他们也说参见大王。于是,大家开始冲上柴草堆,杀进葵花林……后来才发现,外公的烟匾子被我们冲翻了,烟叶被杀的几乎片甲不留,大家站在葵花旁,面面相觑,这下问题严重了。

这时,一阵风吹过,葵花杆下面枯干的叶子动了几下。我想,如果用枯干的葵花叶子冒充烟叶会怎么样呢?于是拽了几片叶子,揉了揉……外公回来了,他拿起旱烟袋,点燃,继续津津有味地说着东床驸马的故事。我在察言观色,额头冒出的津津汗花终于干了。

慢慢地,我长大了,在小河的岸边帮着外外挖地栽菜。一锹下去,一窝老鼠被挖了出来。这群刚出生的小老鼠是肉红色的光腚球。它们紧紧地咬着大老鼠的尾巴慌忙逃窜,本来可以一锹劈过去的,但它们母子在一起,算了吧。

天干了,河水浅了许多,河里那些随波漂浮的柔软的杂草似乎都要直立生长了。我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我在想,能不能从小河的这边淌到那边呢?万一有的地方水很深淹着我了怎么办呢?我想起了六岁那次的土井遭遇。于是把脸盆拿来,带着这个救护工具说下水就下水了。水漫过膝盖,开始接近我的腰部,紧接着我有些控制不住身体了,要不要返回?也许前面的水马上就浅了呢?如果再向前探一步呢?一步探过去,水快要漫到了脖子,呼吸变得困难,我第一次有了死亡的恐惧感。双手紧紧把住脸盆,让身体浮起来。不远处,一群黑鱼苗围着一条大黑鱼在移动,我也移动着……这件事告诉我,无谓的好奇可能会付出代价。

初一的时候,我回到了父亲的身边,他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一天我放学回家后,没有看到他。别人告诉我,你爸爸去公社组装电风扇了。晚上,他扛回来一台落地扇,我家是那个集市上第一个拥有电风扇的。当然,我们还没有相应的安全用电常识。

那一天我洗完头,准备对着风扇吹一吹,这样不是可以干燥的快一点吗?我感觉风扇放的不是地方,于是,就用潮湿的双手去抱风扇。没想到的是,那风扇居然漏电,我抱着一团电!这是什么概念?双臂瞬间发麻,我本能地抛开风扇……幸好我聪明,否则哪里还有今天的崔老师?

其实,我还不算聪明,比我聪明的人大量存在。比如我家邻居。他需要把两根电线接到一起,接头处的绝缘塑料皮需要去掉。怎么去呢?干脆用嘴咬吧。他把其中的一根电线塞进嘴里,乖乖,那根电线居然还带着电……

我聪明吗?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傻吗?这同样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经历了,狗大自咬,女大自巧。从来没受过学前教育的我就这样傻傻地长大了。从来没有上过课外才艺辅导班的我茁壮地成长了。

经历是最可宝贵的财富,我经历过荒唐,经历过苦难,经历着收获,我把经历付诸笔端,我相信,我的笔致必将怡然。

《聪明的我》   2018.5.2

作者:崔小红,中学语文教师,心理咨询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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