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晴的一日。
每到了雨季,赵大头都渴望一场偷情。
但赵大头从来没有成功过。
不成功的原因有两点:第一,赵大头头大,但胆子小。第二,赵大头没有偷情对象。
基于这两点,赵大头关于偷情的想象只发生在脑海中。就像一场在沙盘上推演了无数次,但从来没有真正发生过的战争。
但这个雨季不同。
赵大头和自己的旧情人姚好看联系上了。
姚好看是俩人好那会赵大头给她取的诨号。
姚好看那时候真的好看。
好看到什么程度呢?
据姚好看自己讲,她有一次深夜搭车,男司机似乎是专门祸害女孩的惯犯,车开到了僻静处,司机对姚好看动了杀心。姚好看包里唯一的武器是她的修眉刀,挣扎的时候,姚好看的修眉刀割破了男司机的脸,两个人僵持发愣之际,姚好看说,你的眉毛也该修修。男司机此时已经彻底看清了姚好看的脸,他愣了愣,没擦脸上的血,让姚好看下车,自己把车开走了。
当然,这是姚好看的一面之词,真伪无从考证。
姚好看为了证明自己好看,往往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好看的是二十来岁的姚好看,现在三十多要往四十数的姚好看,到底好不好看,没人知道。
两个人说好了见面,时间都紧张,都要从自己生活的琐碎处挤,又担心约定的公共场所有熟人,即便没有,两个人也会觉得周围目光灼灼。
好在两个人默契地达成了一致,直接约在了酒店里。
赵大头为自己的开脱,你看,每个人都需要一场偷情。不分男女。
这城市就这样,雨季雨下得大,下得勤,下得密,把所有该湿透的都湿透。
今天就是约定的时间,赵大头在办公室里,目光越过秃头同事的头顶,透过玻璃看出去,雨水正在浇灌这个潮不拉几的城市。
他有点紧张,有点惧怕,但更多的是期待,甚至可以说急不可耐。
女厕所里,镜子映照出姚好看的脸,姚好看还是好看的,至少在她涂好了口红,化完了浓妆之后,化妆品可以遮盖岁月强行加在她脸上的东西。
一个女同事进来,看到姚好看整理头发,问她,姚姐,有约会啊。
姚好看讨厌别人叫她姚姐,但公司每个同事都叫她姚姐。
她不讨厌姓姚,但她讨厌被人叫姐。尤其被所有人叫姐。
她没理这个多嘴的女同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跟她每一次照镜子的感觉一样,有点美人迟暮的伤感。
从天桥看下去,雨水斜斜密密,车道上涌出红色,堵得厉害。
只要堵车,每个城市的街道都得了血栓,所有人都要跟着半身不遂。
姚好看站在路边,撑伞躲雨,歪着头讲电话,风吹着她的头发。
姚好看有点着急,对着电话不客气的喊,我就在定位这里啊,你怎么取消订单了?
不等电话里回复,一阵狂风吹过来,伞被掀了个底朝天,姚好看好像在风雨中举了一个碗,姚好看手一松,伞被风吹脱了手,随即就像是得了自由的鸟一样,一股脑被吹飞了。
风也没有放过姚好看的头发,此刻她头发杂乱飞舞,如同武侠片里被加了特效的女魔头。
赵大头坐在出租车里,衬衣勒脖子,他松了松,看出去,外面堵得水泄不通,赵大头感觉自己的脑袋瓜子也在嗡嗡叫,他看了看时间,再也等不了了,推开门,就此下车,跑进雨里,幸亏他身上的西装和衬衣都不贵。
酒店是个民宿。
偷情要有偷情的样子。
民宿比酒店安全。
民宿叫江左民宿,招牌上写着书法字,但“宿”字缺笔少划。
走廊里,醒目的安全套自动贩卖机,看来这里也不怎么私密。
唯一的优点是距离赵大头和姚好看都近,近到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两人都可以快速回防。
走廊深邃,两侧的房间,房门紧闭,不必太仔细听,都能听到很多“啊”字组成的声浪。
许多人在这里制造忧愁和快乐,留下许多承诺,而又快速忘记。
8901房间里。
窗户玻璃上,雨水如注。
姚好看坐在床上,赵大头坐在沙发上,两个人都很严肃。
姚好看花着妆,乱着头发。
赵大头已经脱下了外套,但白色衬衣上,全是泥点子。
两个人来不及寒暄。
姚好看说,我们得抓紧时间。
浴室毛玻璃门,影影绰绰,水声传出来,人要是起了情绪,水声都是有喜怒的。赵大头站在窗前看雨抽烟,烟头明明灭灭,一如赵大头此刻的心思。他好像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此刻,他并不只是一个被欲望裹挟的男人。
姚好看裹着浴巾,擦着头发走出来,身上似乎还冒着热气。
赵大头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残留的烟雾蒸腾起来。
两个人站在床前,又客气起来。
似乎客气代表尊重。
此刻的双人床就是一处战场,或者称之为一座适合度假的海岛也行。疲倦不堪的赵大头和姚好看在海岛或者战场上,姿势别扭的面对面拥抱。
分别多年,两个人早已经丧失当年的默契,谁也找不到精准且舒服的姿势。
怎么来怎么别扭。
赵大头笨手笨脚,不是压到姚好看的头发,就是捏疼了她。
赵大头又成了那头莽撞的鹿,在丛林中跑得飞快,就是找不到家乡的入口。
赵大头有点颓然。
姚好看说,要不我来。
虽然费力,但终究是见了真章。
两个人裸身相对,赵大头看到姚好看眼角皱纹密布,脖子上细纹丛生,他抚摸她小腹上明显的赘肉,姚好看打开他的手。
姚好看此刻注意到的是,赵大头头顶上日薄西山的头发,难以掩藏的肚腩,脸上疲倦的胡渣。
两个人怎么也没有办法把对方跟当年的少男少女联系在一起。
姚好看看着赵大头,双手贴在他的胸膛上,赵大头的胸膛没有记忆中那样强壮了。
赵大头看着姚好看,她头发还散着,湿着,她的脸跟天花板上的吸顶灯一起旋转,赵大头不愿意看到姚好看的皱纹和赘肉,这世界上悲伤的事情已经那么多了,谁又愿意看见美人的白头发呢。
房间里的家具都漂浮起来,触目所及所有事物都失去了重力。
赵大头和姚好看拥抱着漂浮起来,两具并不好看的肉体此时终于看起来相配了。
天花板成了液体,海浪由上及下奔涌起来,海洋生物围绕着赵大头和姚好看。
她们仍旧抱着,理所应当地抱着,试图在短暂的温存里寻找一点生活额外的慰藉。
体温和体温交换,肉体和肉体交缠,他们都想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似乎弄疼对方就可以让他们彼此牢记。
但谁也不敢。
谁也不希望给对方的生活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尽管他们各自的生活本就已经乏善可陈,但乏味的平静已经是生活对他们为数不多的馈赠。
赵大头抱着姚好看,他的两条腰肌无规律的抽搐了几下,双臂再一次紧紧箍住姚好看,想把她抱进自己的胸膛里。
随即赵大头松弛下来,两个人降落到床上,赵大头有些歉意,真对不起,最近有点累。
姚好看只是笑笑,亲吻了赵大头的脸,两个人平静地躺在床上,谁都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对于对方似乎都有些失望,又有些感激。
失望和感激交缠在一起,难以分辨。
两个人对自己更加失望,一个失望自己青春不再,另一个失望自己实在太快了。
来之前,在各自记忆里反复播放的片段,终究没有复刻出来。
他们终于都在心底里承认了,有些事情就像是一艘沉船,永远沉默在岁月的深海里,如果你去打捞,收获的可能只有失望。
叮咚。
叮咚叮咚。
两个人的手机约定好了一样,各自响起来。
赵大头手机里的文字飘进他脑子里:给我弟买房子的钱,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姚好看手机里的文字缠绕她:晚上我加班,你去接孩子,不用等我吃饭。
房间被突如其来的沉默吞噬。
外面雨声已经停了。
赵大头点上烟,抽了一口,又递给姚好看,姚好看接过来,也抽了一口。
两个人互换着抽烟,不发一言。
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点当年的默契。
烟越烧越短,越烧越短。
一支烟能燃烧多久呢?
房间里,人去楼空。
双人床上,褶皱赫然。
只有烟灰缸里两只烟蒂还抱在一起,一点点余烬燃烧出的烟雾腾起来,使得房间里还残留了一点热烈。
赵大头和姚好看走出来,两个人保持着距离,谁都想说点什么,但谁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曾经那些没问出口的话,没有得到过答案的问题,似乎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两个人眼前,一辆喷绘着“城市绿化”的货车从草坪前掠过,露出一整片新铺就的翠色草坪,上面竖着一块狰狞的招牌:禁止踩踏。
赵大头和姚好看都出神地看着那片跟两个人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草坪,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他们都想起了什么。
两个人终于又看向了对方。
笑从他们脸上同时生长出来。
“禁止踩踏”的招牌依旧醒目,草坪上却多了两个奔跑追逐的人:赵大头和姚好看。
他们你追我赶,顾不上西装和裙子被弄得更脏。
几个路人纷纷停下来,愕然地看着在草坪上撒欢的他们,听着他们堪称放肆的欢笑声。
奔跑中的赵大头看着眼前的姚好看,她身上疲倦褪去,皱纹消减,眼睛再一次亮了起来。
她又是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了。
姚好看回头看着正在追逐她的赵大头,赵大头头顶上的头发生长出来,脸上的胡茬消失,胸膛又结实了。
他又是那个张牙舞爪的小男孩了。
雨季还没过,但是今天天晴了。
奔跑中的赵大头和姚好看,身后的天空划出一道并不怎么清晰,但谁也不能视而不见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