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缩写6
原著:米兰·昆德拉 翻译:韩少功 韩刚
六、伟大的进军
到1980年人们才在《星期天时报》上读到斯大林儿子的死因。他被德军俘虏和英军关在一起。因为他总是把厕所弄得很脏,受到英军提醒、指责到动武,甚至诉诸集中营长官,长官不愿谈大便问题,世界上最有权力者的儿子却因大便受辱,他飞身扑到集中营铁丝电网上触电身亡。
这个儿子的母亲破他的父亲杀了,因为他有无理由生杀予夺大权。这个儿子是弃儿也是享有特权的人。他为了大便而死并非没有意义,那些为向东扩充领土而献身的德国人,那些为向西扩充领土而献身的俄国人,才是为某种愚昧的东西而死,死得既无意义也不正当,。在这次战争中总的愚蠢中,斯大林的儿子的死是唯一杰出的形而上的死。
我从《旧约全书》中见过上帝的插图,一个老人形象。他按照自己的样子造人。他也吃和拉吗?他无需对人的罪过负责,然而作为人的创造者,他对人的粪便应负完全责任。按神学典籍所载,被逐出天堂才有粪便。而第三章中萨宾娜戴礼帽与托马斯做爱,正是从粪便联想的自我亵渎中获得快感。
人们对人类的出现有两种认识,一是创世说,一是自然生成。创世说认为世界的创造是合理的,人类的存在是美好的,即无条件认同生命的存在。在那里,大粪被否定,每个人都做出大便根本不存在的样子,这种美学理想称为“媚俗作态”。媚俗就是制定人类生存中一个基本不能接受的范围,并排拒来自它这个范围内的一切。
萨宾娜最初对国家当局的反对,与其说具有道德性,还不如说带有美学性。她不怎么反感侵占带来的破坏,而反感当局在破坏后戴上美的假面具,人们在五一游行路过主席台的假笑,那是她反感的媚俗。
十年后,住在美国的萨宾娜被一个美国参议院带着兜风,还有参议员的四个孩子,当参议员向她展示自由国度的孩子的幸福,表达对萨宾娜的国家沦陷的同情时,他看到参议员脸上的笑和她的国家当权者在高高检阅台上的笑是一样的。(在萨宾娜心里,媚俗与不媚俗比正义与非正义重要)。地球上的博爱将只可能以媚俗作态为基础。政客最懂得这一点。各种政治倾向并存的社会里,竞争中各种影响相互抵销或限制,居于其中还能设法或多或少逃避媚俗作态的统治,个人可以保留自己的个性,艺术家可以创造不凡的作品。一旦某个政治运动垄断了权力,便置身于媚俗作态的极权统治王国:一切侵犯媚俗的东西必将从生活中清除掉。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十年,十岁的特丽莎被逐出家门后成为托马斯的妻子,二十岁的萨宾娜在美院学习后成为画家。苏式教育与电影,让萨宾娜只要一想到苏式媚俗世界,就感到背一阵发麻。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受迫害受宰割的现实生活,也不想活在一个个白痴咧嘴傻笑的刀媚俗世界里。特丽莎那个裸体绕着游泳池走,被迫唱歌随时可能枪毙的噩梦,揭示了媚俗的真实作用:媚俗是一道为掩盖死亡而关起来的屏幕。
媚俗的极权统治怕提问,提问会揭穿表面上是明白无误的谎言,底下却透出神秘莫测的真理。德国一政治组织为萨宾娜办画展(表面),对她的介绍却是把她说成圣女或烈士,说她遭受极大痛苦为反对非义而斗争,被迫离开家园还在斗争,画作就是她争取幸福的斗争(底下)。她抗议这种不实的介绍,人们问她:你是说共产主义不迫害现代艺术吗?“我的敌人是媚俗,不是共产主义!”她愤怒地回答。从此,她到美国隐瞒身份,试图逃离人们要强加在她生活中的媚俗。
她住在美国乡下一对老年夫妇的寓所作画。她一生宣称反对媚俗,但她也有关于家庭幻想的媚俗。她享受与两个老人在一起的家庭般的生活,如果他们老了,她又将踏上背叛之途。一曲关于两个闪光窗口及其窗后幸福家庭生活的歌,憨傻而脆弱,不时从她生命的深处飘出,汇入那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她被打动但不过于认真,她太知道这首歌是一曲美丽的谎言。
媚俗一旦被识破为谎言,它就进入非媚俗的环境牵制之中,就将失去它独裁的威权,变得如同人类其他弱点一样动人。我们中间没有一个超人,强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无论我们如何鄙视它,媚俗是人类境况的一个组成部分。
媚俗起源于无条件认同生命的存在,而对生命存在的基础是上帝、人类、斗争、爱情、男人、女人?不同的意见产生不同的媚俗。政治运动中无论左派、右派也产生不同的政治媚俗。
弗兰茨如此陶醉于伟大的进军就是政治媚俗。把一个左派造就成左派的,不这样那样的理论,而是种能力,能把任何理论揉合到称之为伟大进军的媚俗中去。
弗兰茨显然不是媚俗的信徒,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被伟大进军打动,那其中有他天真的梦想。当朋友从巴黎给他打电话,他们计划向柬埔塞进军,邀请他参加。他们去为受侵略的柬埔塞人提供医疗援助。他欢欣于被邀请,又怕伤到学生情妇而拒绝了邀请。但想到心中女神萨宾娜的国家和柬埔塞一样,他幻觉他的朋友是受萨宾娜指派来联络他,他与一行二十人来到柬埔塞。其中有记者和摄影师、有语言学教授、歌手和演员、医生等。
到达曼谷的第一次记者招待会,他们之中就因为该有发起活动的法国人出头作主,还是由主动的美国人出头作主而闹的不愉快,这种明争暗斗从曼谷到柬埔寨边境持续着,队伍中人自行其是。爱抢风头的女演员遭到语言学教授的溪落而气哭了,歌唱家替女演员解围遭到记者狂拍。一位摄影师为拍歌唱家和女演员踩响了地雷而炸成碎片。
一行人来到泰国与柬埔寨边境,向占领军越南人喊话,要求允许他们入境进行人道主义援助。回答他们的是沉默,让弗兰茨对伟大的进军就这样完结感到沮丧。当第三次喊话无果,弗兰茨的沮丧变成了愤怒,恨不得一跃而起。但不想挨枪子的他只是垂着头与其他人一起走向汽车。
人们都需要关注(因为都在做秀),一类想公众关注,二类想熟人关注,三类想所爱的人关注,四类是要一双想象的眼睛关注。托马斯的儿子西蒙属于第四类,他想要托马斯的关注。
弗兰茨和西蒙都是这部小说的梦想家。西蒙没有受母亲影响而恨父亲,相反一直期待父亲关注。他和驼背编辑一起要求父亲在呼吁书上签名是基于此,那次倒父亲他紧张地结巴。后来父亲到乡下写信让他去,那次见面他从容多了。也在那次他知道父亲有个情妇叫萨宾娜并设法找到萨宾娜的通信方式。在父亲死后他时不时给萨宾娜写封长信,是需要想象中的眼睛追随自已的生命。
西蒙的很多信萨宾娜没看过,她对故土的兴趣越来越少。房东老头死后,她迁到离祖国更远的加利弗尼亚。她爱美国却在那儿没有根基,害怕死后葬在美国的泥土中。她立了一个遗嘱死后火化,骨灰撒入空中,她将比大气还轻。
弗兰茨一行人回到曼谷,一盘散沙。弗兰茨在街头被人拦着强行讨钱,他在对女神萨宾娜注视的幻觉中与人斗殴,不治身亡。弗兰茨的妻子克劳迪主事安葬了他,学生情妇只能在一边哀伤。西蒙给他父亲托马斯的墓碑上刻着:他要在人间建起上帝的天国。克劳迪在她法律上的丈夫弗兰茨墓碑上刻着:漫漫迷途终有回归。她对人说弗兰茨与学生情妇同居是情非得以,他是主动去柬埔寨找死求解脱。
“伟大的进军”为正在死去的柬埔塞百姓万民留下什么?女演员抱着亚洲儿童的巨幅照片。托马斯留下什么?一条碑文:他要在人间建起上帝的天国。贝多芬留下什么?紧锁眉头,未必真实的长发,一个阴郁的声音在吟咏“非如此不可”。弗兰茨留下什么?一句献辞:漫漫迷途终有回归。
我们在没有忘却之前就会变成一种媚俗。媚俗是存在与忘却之间的中途停歇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