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子 | 故乡的末端(外一篇)
花洲文学

故乡的末端
文|南阳子
从小院的墙洞往外看,西岗上陌生的行人是童年的世界。远处的狗叫声,穿过庄稼地里的水气,在高低起伏的田埂间回荡,是乡村土地上上演的好莱坞大片。可是那时候,谁知道好莱坞是什么?夜晚的银幕,是嫦娥的月宫和数不尽的星星。配音演员们是来自大地深处的虫子和青蛙,牛叫则显得悠长绵厚,纯朴的象棉被。可是那时候,我们则盲目向往城市,恨不得把自己全部交给远处的无知。时间是逃犯。把我们这些针芒一样的人之种子,特别像鬼圪针,(一种草药的种子)蹭在羊和牛,包括一切走兽的身上携带并撒向四方。
老套的话说是“人如微芥”。我那么反感修辞中的文人。却生生地撒谎,从乡村的土壤一路充满欺骗的流言蜚语中走来。在故乡的末端,不断地寻找存身城市的身份标签,在貌似高大和华丽的流光溢彩中尝试跻身文明的行列,而唯恐被别人认清自己丑陋的出生地。在满足虚荣的货币面前违心制造名片和礼帽,身体被西服驾驭的同时,长年不肯洗涤自己肮脏的内心。如果说农家的基肥是通过屎尿来完成的,我的深入城市的二十余年,则来自谎言的堆积使得自我终于有了城市的面孔。
村头杨树上的知了特别爱叫。我是学习了它还是我就是它在城市的化身。饱食泥土和根茎的汁液,在夏夜的暴雨之后获得新生的蝉蜕之后,终于爬上高枝以宣告自己的浅薄的胜利。而本能的丑陋则如泥地上打滚的蚯蚓,断裂之后依旧是满腔泥涂。

我目睹了一个本分的庄稼汉在村子里学习算卦,进入城镇并以此为生。两年后,西装革履回来给众人散烟的场景。再两年后,破衣烂衫回到村子,在池塘里打捞发爆的野狗的尸体,背回家吃食。我也看到过盗窃犯夜晚抗着牛肉藏身他人之家,被村里的干部包庇,最后逍遥法外,再最后被法办,走后媳妇被包庇他的干部睡。再再最后,犯错的干部被雷劈死在夏天的庄稼地里,人们大呼报应,而不探究事情的偶然性和意外死亡。
只是在故乡的末端,当我蜕去这虚假的人皮,反刍来自村庄的青草和河水,也呕吐地壤中屎粪的同时,闻到草木燃烧的香味。我把这沉重的肉身重新审视,我已经被自我放逐和欺骗,并深深地中毒于世俗的生活。作为走兽的一员,时间的刀片,时时刻刻都在身体里折腾着,剖解着一个乡下人的丑陋。
哭三娘
文|南阳子
早上打开手机,才发现姐姐凌晨发来的语音留言,说两三天前三娘走了。微雨的西安清晨,得到这样的消息,我站在家门口的楼下顿时失去了控制,眼泪几乎涌出了眼眶。这个瞬间的不幸,把我从八百里外的西安拉回到了崇山峻岭之外的伏牛山腹地——鸡冠山。
我大约十岁的时候,被父亲骑着自行车带到镇平县,再辗转客车送到了鸡冠山。在姐姐的家见到了三伯和三娘,当然还有旭娃哥哥。他们家位于鸡冠山山脚下,依稀记得要随着蜿蜒的山道,绕过一段庄稼地,还有一段水田,穿过一个山坳后再走上半小时,路随山转,逐渐向上,远远看到一块较为平缓的山地,中有约四五亩良田的地方,就是三娘的家。三娘家门正对鸡冠山的主峰,门口栽着许多桃树。厨房依偎着主房,草料房则远远地站在山坡上。三娘家没有围墙。山里人家,不设藩篱,门前就是一幅画。

我和父亲的到来,令三伯、三娘一家人很是高兴。他们拿出平时不吃的的山间珍物,诸如菇类、熏肉等美食,招待我们父子二人。这些轻微的细节,透过近三十余年的回忆,虽屡有漏洞,但依然温暖如初。后来,不知何故,也许是三娘特别喜欢我,就把我留在山里,不准父亲带走。于是,在我有限的童年记忆中,拥有了很多山里的故事,度过了一段美好的山居时光。我之所以爱山水,也许就是源于三娘。
父亲下山回平原了。三娘不知从哪里给我制作了一件漂亮的的确良上衣。我穿着新衣服,在山间河道撒野,去山上捉蝎子、逮兔子………在后山的水井里因捞一只螃蟹而搅混了晚饭时周边人家公用的泉水;还伙同大姐和旭娃哥去油桐林里捉迷藏、偷河滩上别人家的花生。记得有一次,大姐从油桐树上摔下来,掉在陈刺林里遍体鳞伤。三娘知道了也没有怨怪我们,只是轻轻地叮嘱再不可做这样危险的游戏。另有一次,大家要夜行很远的路,去一个叫云光厂的地方看电影。三娘则嘱咐同行的姐姐和拎着猎枪的一位哥哥,一定要保护好我。我后来在看完电影的回来的路上,看到山间,狼在夜空下绿色的眼睛,如箭一般飞驰时,才明白三娘的用意。她作为一位母亲,养着一对儿女,但对于我这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却倾注着一样的母爱。
好像也是下着夏雨的一天,我突然想父亲了。问三娘,我爹咋还不来接我。三娘说,你爹把你卖给我们了。要不,我咋对你会真亲呢?!我自然知道这是三娘喜欢我,喜欢孩子,爱孩子的想法。要不,她怎么会留下我,让我和她一起住在山里呢……
2007年的秋天,我带着妻回到南阳市,在姐姐的家里见到了三娘。三娘老了,见到我和妻高兴地流着泪。我得知三伯早已去世的消息。八九十年代的通讯尚不发达,失散多年,无法联系。我只为三娘提了一件礼品,至于是什么,早忘了。而三娘并不在意孩子们为她回报了什么,这加剧了我内心的愧疚。当时,看到她的健在,多少使我并没有想着要多看望她,或者多打一次电话,多一次问候。这些都没有。我们逐渐在名利的尘世上,忽略了身边最能够在生命中给予温情的那个人,而一次次献媚和奉迎在给我们虚荣,令我们堕落如狗的生活场上了。

我母亲往生时。姐姐来了。
三娘走了,姐姐却在三天后告诉我。还在凌晨,她无法抑制孤独的时候。
我只能祭奠往事。记下这些文字,献给三娘。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南阳子,原名陈润国。
河南省镇平县侯集镇王官营村人。
作家、美术批评家、策展人。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西安市青年美协理事、陕西长安画派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西安市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
现为西安美术馆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