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雪儿 | 《红楼梦形象随想》(节选):侯 门 形 象
侯门深似海
说到《红楼梦》中的侯门公府、世宦大家的形象,也不是曹雪芹先生凭空想象而来的,是有一定根据的。如《红楼梦》开篇第一回曹先生便自述道:“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那么,曹家又是如何“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裤,饫甘餍肥”的呢?
我们知道,曹雪芹的先世原是汉人,努尔哈赤带兵攻打辽阳时,当时在此镇守的是曹雪芹的高祖曹振彦及其父亲曹世选。他们兵败后被清军俘虏,并成为奴才,满语称之为包衣。清王朝打败李自成,定都北京后,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于康熙二年被派往南京,出任江宁织造。至雍正六年正月,因亏空罢任,并被抄家。曹家从此离开江宁,回到北京,结束了在江南近六十年的显赫豪华生活。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贾喻曹说,“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便得到皇帝的宠信与重用,所以贾家能得到“皇恩”也就不足为奇了。
贾府能得到“皇恩”最明显的地方就是“袭官”。书中交待,那宁府贾代化袭了官,他的次子贾敬也袭了官,贾敬“一心想作神仙”,把官让儿子贾珍袭了;荣府中贾代善袭了官,代善死后其官职让长子贾赦袭了,代善的次子贾政虽没资格袭官什么的,但还是被皇上赐了个额外主事职衔。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国务院某部门任职走动,应该说是挺有脸面的哦。
由此可见贾家世代已有六人袭官、赐官。贾家世代除袭官、赐官之外,那些年轻一辈的也许不够袭官资格,就只好掏钱买官,捐官。贾蓉、贾琏先后都捐了官。虽然所捐之官均是“虚名儿”,但仍能显示贾府的“风光”。
贾家世代袭官、赐官、捐官,应该说,也够显赫了。但更值得荣耀的当属“政老爷的长女名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随后,元春又被封为风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这就是秦可卿托梦凤姐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非常喜事”。
贵为皇妃的贾元春省亲之前,整个贾府为修建省亲别院忙得是不亦乐乎,告竣之后,贾政亲率众清客到大观园巡览。此时,众清客被眼前曲径通幽,水天焕彩的“太平美景”所折服。每到一处,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好个所在!”(第十七回)以及用“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等二十七个“或”字来盛赞大观园“神仙府”般的“神妙之极”和“富贵风流”。这里,我们不得不赞叹──曹先生纸上的大观园,真乃天下一绝呀!
贾政等游罢省亲别院才敢题本。贾府奉了圣旨,一发日夜不闲,连年也不能好生过了。为元春的正月十五省亲,自正月初八,就有太监出来,先看动静:
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幙;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十七十八回)
这就是贾府迎接元妃的盛景之一,这有些类似于我们现在的礼宾司的大小秘书先来察看地形,连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何处更衣等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尤其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一些当兵的也被派来参与打扫街道,撵逐闲人,实际就有警车开道的意思。皇妃省亲嘛,用警车开道岂不是小菜一碟吗?待元妃要到还未到之时,贾府上下更是诚惶诚恐,但人人喜在心头。只见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用围幕挡严,实行交通管制。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
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贾妃极加奖赞。于是先题一绝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
元妃等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劳”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
大观园由此而得名。可以说,大观园就是红楼梦。红楼梦里才有大观园。只有大观园才能演绎出“痴男怨女,风情月债”的动人故事。应该肯定,大观园来源于曹雪芹所见所闻的所有现实园林,或者就有曹家任江南织造时的园林建筑。但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是世所罕见的、独一无二的。而且只有贾家才能拥有。因为贾家与皇家已是皇亲国戚。如书中第十六回所介绍的:“从东边一带接着东府里花园起,至西北,丈量了,一共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样去了,明日就得。”如此规模,恐怕只有皇家园林才可能达到吧,一般平民不说建不起,即便是一般的贵族之家也是造不出如此恢宏的园林的。真要造出来的话,那也是违反皇家规制,是要杀头的。元春贵为皇妃,贾府要迎接她省亲,自然要按照皇家的规制起造行宫。这无形中更抬高了贾府的侯门形象。
贾府的侯门形象,当然不单单表现在空前绝后的大观园和贵为皇妃上,还有一层就是能与贾府相匹配的史王薛三大家族。这里,小说第四回的介绍就显得更重要、更艺术、更巧妙一些。说的是,贾雨村授了应天府,一到任就接了状告薛家打人致死,“凶身主仆已皆逃走”的案件。
当年一贫如洗的穷儒贾雨村靠贾府才当上了官老爷,一到任又遇到了与贾府有牵连的人命案。本可以清正廉明、秉公决断的贾雨村,经门子一搅和,不得不顺水行舟,做了人情,徇私枉法,胡乱判了一桩命案。从这位“太老爷”胡乱判案,可以看出他是在感恩图报,但更主要的还是他惧怕贾王两家“三思而行”的结果。
但贾府毕竟是贾府,贾府不但与皇家与三大家族沾亲带故,而且与各郡王爷家,也有亲密的来往。如小说第十一回,差不多已修炼成仙的宁府大老爷贾敬过生日,不但合族前来拜寿,而且还有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寿礼。
到大老爷的孙媳秦可卿病逝,客送官迎,更是百般热闹。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等,余者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更为称奇的是,凭吊的路上,彩棚高搭,设席长筵,和音奏乐,俱是各郡王路祭。而且这北静王是“坐着大轿,鸣锣张伞而来”。王公贵族纷纷前来吊祭,足以说明贾府的显赫和尊贵。
继而,在小说的第二十九回中,那天,贾母等奉元妃指示去清虚观打醮就更加的热闹非常——
但见那贾母坐的是八抬大轿,李纨、凤姐等坐的是四人大轿。宝钗、黛玉坐的是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坐的是一辆朱轮华盖车。以及贾母、黛玉、宝钗、迎春、探春、惜春、薛姨妈、李纨、凤姐儿等人的使唤丫头都坐车跟随。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站了一街的车。”
那街上的人见是贾府去烧香,都站在两边观看。那些小门小户的妇女,也都开了门在门口站着,七言八语,指手画脚,就像看那过会的一般……“那些车轿人马,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
到小说的第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的场面就更排场更空前了,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
议定自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清官客,荣国府中单清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几处大地方来作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个世交公侯应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几位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俱是按品大妆迎接……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众公侯诰命。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
怎么样,什么叫“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什么叫“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贾母八十大寿的盛大场面就是明证。也使人不能不认识到,与皇家、郡王结亲结交显示的正是贾府的显赫与荣耀。那么,贾府在普通人的眼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小说的第二回,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与穷儒贾雨村是这样评价贾府的:“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小说的第六回,刘姥姥没进贾府便夸贾府是“侯门深似海”。待刘姥姥进了贾府“上了正房台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晕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
待凤姐谦虚地对刘姥姥笑着说:“……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空架子……”刘姥姥却夸贾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小说第三十九回,当刘姥姥第二次领着外孙板儿到贾府送时鲜“瓜果菜蔬”时,听到周瑞家的和平儿在议论一顿饭要吃两三大篓,七八十斤螃蟹时,刘姥姥道:“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随后刘姥姥又随同贾母美美地逛了一次大观园。
逛罢园子,刘姥姥又与贾母等人一同吃饭,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凤姐儿笑着告诉姥姥:“一两银子一个呢!”刘姥姥便伸筷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亲自去捡,早有地下的人捡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
姥姥呀,你老是小庙里的爷没见过大供香啊。漫说一两银子,就是一百两银子,一千两银子,对于此时的贾府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老还是听听旺儿媳妇说的那些个话吧:“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裳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第七十二回)怎么样姥姥,一个太太奶奶的头面衣裳折变了都够一般人过一辈子的,这还只是“头面衣裳”,那么,凤姐等人那些藏着掖着的体己也不知有多少呢?
姥姥呀,你老还在心疼那一两银子一个的小鸡蛋呢?告你老吧,那不是小鸡蛋,那是鹌鹑蛋。那有什么稀罕的?贾府,按你老说的“侯门深似海”,家大业大,折腾一下没啥,再说也是很够折腾一阵子的!你老兴许还不知道吧?贾府,不但有自家的学校,还有家庙,戏班子呢。仅在贾府的家庙里,就供养了十二个小沙弥,十二个小道士。在戏班子里还从江南买了十二个小戏子呢。
你的妈呀,你觉得这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是吗?但在贾府这样的侯门豪族却是小菜一碟的。你心疼这是花钱乱折腾,还有些事情说出来你老更是咂嘴念佛呢——那家伙真是相当地“风光”啊!
你比如,贾府每次叫这些小戏子们唱完戏,贾母只要一个“赏”字,早有众媳妇、众小厮们抬着已预备好的大簸箩的钱,向台上撒呢?姥姥,你老听到那“豁啷啷”满台的钱响了吗?你老如在场,恐怕也会推着赶着让板儿去拾钱凑热闹呢?
姥姥,你想想看,在侯门贾府,一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说你老不知道,一说肯定吓你一大跳,一个贾府,仅仅奴仆就有七八百个。你知道那个叫麝月的二等丫鬟吗?她就说过,“家里上千的人,他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第五十二回)上千的人,不是个小数字吧,恐怕比你老那个村子里的人还多吧,一个多年生活在贾府的奴才丫头,对府里的人“还认不清呢”,外人就更难摸清底细了。
你说什么姥姥?你是说“有知底细的”?是的,那些大管家、小管家,大厮、小厮,大奴仆、小奴仆,当然知道底细了,包括刚才领你进贾府的周瑞家的,还有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旺儿家的,玉柱儿家的,吴兴家的,来喜家的,王善保家的,柳家的等等,怕有十好几家之多吧。他们这家的,那家的,都是管家仆人的老婆。他们都是伺候贾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主子的仆人、奴才。他们都是奴才啊!难怪政老爷不知道府里“奴才还有奴才呢!”
姥姥,你摇头,你难道不信?那我再给你说说,你老知道不知道你刚才醉卧的是啥地方吗?那就是怡红院,那就是宝贝公子哥儿宝玉的卧房,——一个公子哥儿、宝兄弟、宝二爷,里里外外使唤的奴仆你知道有多少个吗?三十多个。你的妈呀,你不信?好,我且数给你老听听:男仆及小厮有李贵、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墨雨、挑云、引泉、扫花、双瑞、双寿等十一个;女仆有袭人、晴雯、麝月、碧痕、茜雪、紫绡、绮霞、春燕、秋纹、媚人、檀云、佳蕙、坠儿、篆儿、良儿、柳五儿、四儿、小丫头、小红、玻璃(芳官)计有二十五人之多;另外还有五六个奶妈嬷嬷、老女仆在外圈儿服侍,粗算,也就是三十多个吧。姥姥,你咂嘴,你作揖,你念佛。但这跟你老说的“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一样,全是真的。怎么样,够贾府,够侯门吧?用我们现代人的词儿就是:好一个公子哥儿,仅仅服侍的奴仆就够一个加强排了!怕是比副国级的待遇还高吧?
姥姥呀,仅仅这些还是不够的,你老知道吗,后来为移住大观园的哥儿姐儿们,每一个又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的奶娘亲随丫头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这样算来,不连个人的奶娘亲随丫头,每人又多添了八个丫头、仆人,计有四十八人之多。这在你老这样的小门小户人家是可能的事情吗?你摇头、你咂嘴是吗?
然而,在大观园就有这种可能,大观园的哥儿姐儿们就需要这么些人来伺候,不够还要随时添补呢!这就是贾门侯府、“富贵风流”。
刘姥姥临走时,对凤姐说:虽住了两三天,却“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平儿又将各人给她的各式礼物及一百多两银子让她收好带回去。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声佛了,平儿打发小厮雇辆车装上,送刘姥姥回去。
通过上述一系列的形象描述,我们知道,曹先生把贾府的宏大与尊贵写到了极致不说,而且还通过刘姥姥这样一个老村妇,极其夸张地把贾府比喻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拔一根寒毛比我们腰还粗”,对大观园的美景更是赞不绝口;“竟比画儿还强十倍!”刘姥姥醉酒之后,又把宝玉的卧房误认为是哪个小姐的绣房,——这么精致:“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似的!”
由大写到小,由小体现大,大中见小,小中见大。有谁能有如此之手法、之高明来写活一个贾府大家的形象呢?——惟有曹公!我们的曹公,正是通过刘姥姥这样一个看似非常普通、低下的村妇来体现贾府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而且通过刘姥姥的逗趣搞笑,把贾府的“一时的欢乐”,写的热闹非常;通过刘姥姥的“念了几千声佛了”,把一个小小的平民百姓的感恩之心,书写得非常的鲜活、令人发笑。所以,在《红楼梦》里,几多人物的命运都是凄惨的、可悲的,惟独刘姥姥的下场最好。
这是农村老寡妇刘姥姥亲眼所见,亲自经历的贾府。那么,在贾府服务多年的奴仆赵嬷嬷又是如何评价贾府的呢?
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们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第十六回)
赵嬷嬷不但盛赞了贾府,而且连王府、甄府也捎带上了。贾府旧年“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这当然不是像赵本山说“不差钱”的问题,而是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把花的银子比作海水,那该是多少呢?曹公借赵嬷嬷之口进一步说明花的银子“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真真够夸张,够气派,同时也说明贾府王府甄府等还是够折腾一阵子的。
除了上述之外,贾府里里外外的装饰,诸如用汝窑、成窑、定窑、宣德窑等官窑的瓷器;用暹(泰国的旧称)罗国进贡的茶;用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雀金呢”;用山南海北干鲜水陆的酒馔果菜;用梅花点舌丹、十番返魂丹、安神定魂丸、活络丹、催生保命丹、冷香丸、定心丸等珍贵稀有的成药以及西洋药;还有用海上仙方儿的“可巧”药等等。用我们现在的话,就是让事实说话,让你信服。
除此之外,曹雪芹还通过林黛玉“巧”写了贾府:
先是写黛玉进贾府从“纱窗”中看到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非别处可比。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又往西不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但此时黛玉等人没有走正门,只由“西角门”而进。而且在轿子抬着走了没多远,书上说的,只走了“一箭”之远。将转弯时,便歇了轿,后面的婆子也都下来了,另换了四个眉目秀洁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抬着轿子,众婆子步下跟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那小厮俱肃然退出,众婆子上前打起轿帘,扶黛玉下了轿。
这里虚写的是黛玉的出场,但实写的却是贾府的侯门大家形象。只见,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
黛玉由荣府到宁府去看大舅时,那垂花门前:“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清袖车来,”小厮不是一个,而是“众小厮们”。而且是“清袖车”。这边到那边,这院到那院,也就是西府到东府便有车拉轿抬,还要“驾上驯骡。”接着便是这门转那门,那门转这门,什么出了西角门,过荣府正门,入一黑漆大门,至仪门,又进入三层仪门,接着还有什么正房、厢房、游廊等等。——可见贾府之“别致”,贾府之宏大,贾府之“轩峻壮丽”,使你犹如进入迷宫一般。
当黛玉由东府回西府时,也是七转八拐,八拐七转地走过一座东西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出,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各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内室。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
在黛玉眼中,除了二舅和二舅母的正室外,二舅和二舅母时常居坐宴息的地方又是个什么样呢?——什么“猩红洋毯”,“金钱蟒引枕”;什么“文王鼎”,“汝窑美人觚”等等陈设,难以细说。
乖乖!眼见为实,贾府不单单是大,而且特尊贵。你想,连皇帝也给贾府题匾,王爷也为贾府留墨,你说这还不尊贵,那哪儿才叫尊贵呢?
这就是“天子脚下”的贾府形象,虽然现时有些富豪等也有超过贾府的,但在当时的朝代,贾府已是非常了不起的侯门府第了。不少的百姓,不说没见过,有的甚至连想都没敢想过。刘姥姥就是其中之一。刘姥姥是穷苦的小老百姓,她自认为是也见过世面的,但她到了贾府只嫌眼不够使,心不够用,见了幻觉中的“玉皇宝殿”,实为贾府大观园,便爬在地上作揖磕头呢?
姥姥把“省亲别墅”误认为“玉皇宝殿”是情有可原的。那身为千金小姐的宝琴看到贾府祠堂的那些大门、那些院子、那些对联,——无不“细细留神”,尤其那些大匾:“乃先皇御笔”,“亦是御笔”,“俱是御笔”。
乖乖!御笔,先皇御笔,亦是御笔,俱是御笔。啥叫御笔,就是皇帝的亲笔题字啊!不是当今皇上的心腹、姻亲能随便赐给你吗?可见贾府之显赫,之“烈火烹油”,之“鲜花着锦”了。
关于贾府如何如何的侯门富贵,周瑞家的曾有一段评价,外加社会上的一些人对贾府如何“金银财宝如粪土”等等,但那只是奴仆和外人的评说,假如我们回过头来再看看小说第十三回描述秦可卿病逝之奢华,就更加的空前绝后了:
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
不说停灵、开丧诸事,单僧道就有三百零七人;还没有算那些伺候僧道的仆人奴才又有多少呢?为了达到贾珍的“不过尽我所有罢了”和“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要好看为上”的心愿,宁愿花上千两银子,买一副“万年不坏”的棺材——因为珍大爷“不差钱”,因为宁府有钱!
随后,贾珍“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又拿一千两银子为贾蓉捐了个龙禁尉的虚官。同时又请王夫人发话,让凤姐过来点卯理事。单就名单所列,参与本次丧事的仆人就有一百二十四人之多,还没有算做饭的、烧茶的、跑外圈的等等,总计少说也有二三百人吧,差不多有一个国丧的规模了。可见其排场、豪华之场面了。不说前来送殡吊祭的王公贵族,单就“堂客算来亦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连家下大小轿子车辆,不下百十余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要,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
应该说,这样的“好势派”,即便是以后的贾母贾敬的死也是望尘莫及的!孰不知这也恰恰应了秦可卿托梦凤姐说的那番话了:“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第十三回)
无可奈何天
口说不及,黑山村庄头乌进孝,踩着四五尺深的雪,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才将收缴来的租子与年货送到贾府。贾珍看后一不问寒二不问暖,更无感激,反而皱眉埋怨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潦,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这里,我们似乎明白贾府为何如此地奢华、富贵风流了,另外还有地租,还有自家的“庄子”。说明仅靠皇帝发的那点儿工资怕是难以恣意奢华的。但是连老奴乌进孝,踩着四五尺深的大雪,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才将租子与年货送到贾府。贾珍不是立即命人让庄头乌进孝先暖和暖和,或者喝点姜汤什么的,而是先让老奴下跪进见,而且还埋怨“这够做什么的?”“真真叫别过年了!”珍大爷,究竟要多少银子才能过年呢?你睁眼看看,那些穷人家过年连熬顿萝卜菜还熬不起呢?
只见贾蓉又说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当然似信非信,说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得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此法子来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此田地。”(第五十三回)
凤姐在尤二姐吞金自逝后,贾琏来向她要钱办理丧事。凤姐却说“什么银子?家里近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鸡儿吃了过年粮。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子,你还做梦呢。我这里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如果这是王凤姐故意地刁难琏二爷;如果那夏太监派小太监到贾府再次“借”钱,凤姐让押自己的金项圈换钱还有水分的话,那么邢夫人硬逼凤姐贾琏拿出二百两银子做八月十五节下使用,凤姐不得不派人:“把我的金首饰再去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事”恐怕是可信的。连凤姐也有了预感:“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风光”的珍大爷呀,你只知道“不过尽我所有罢了”,“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你哪里知道贾府下步的日子该如何过哟?单说吃饭,如今荣府已是“可着头做帽子”呢;“风光”的珍大爷呀,你只知道一天到晚“高乐不了”“追欢买笑”。你哪里知道老太太为啥在“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看戏撒钱后感叹“怪道寒浸浸的起来”呢?为啥又会在品笛赏月时“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呢?
老太太为啥要感叹“怪道寒浸浸的起来”并“禁不住堕下泪来”呢,这是不是贾府倒台前的预兆呢?
“风光”的珍大爷呀,你知不知道夏太监打发一个小内监来问荣府借银子时,凤姐儿为啥让贾琏“藏起来”呢?你知不知道凤姐儿为啥叫平儿把自己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才算把前来敲榨的小内监打发走吗?
“风光”的珍大爷呀,你知不知道林之孝是如何向琏二爷进言的吗?林之孝曾向贾莲报告说,“方才听得雨村降了”之后,却不动身,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又说:
人口太重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孽生出人来。(第七十二回)
“风光”的珍大爷呀,你知不知道你媳妇尤氏数落宝玉“一点后事也不虑”后,宝玉是如何回答的吗?宝玉说“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 ,什么后事不后事。”
“风光”的珍大爷呀,你也许知道凤丫头病了,但你也许不知道凤丫头小月了,而且是什么“血山崩”呢。完全一个“贾府崩”!
那柳家的也曾批评“深宅大院”:“只知道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道鸡蛋是平常东西,哪里知道外面买卖的行市呢?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
这里不仅仅是在批评司棋、莲儿和“深宅大院”“吃腻了肠子”的大小主子和那些奴才副小姐们,而是为宁荣二府的倒台做好铺垫,不然你说贾府突然地“一败涂地”了,也不自然。
其实,此时的贾府,已不是“一时比不得一时”,也不是“外面体面里头苦”,更不是“家道该衰”的问题,而是到了“黄柏木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地步!何况连那个一向争胜好强的凤姐儿也说:”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连三姑娘探春也说的更是一针见血:“可知这样的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第七十四回)
早知如此,何不“依我定见”“早为后虑”呢?偌大一个贾府,──如今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呀!
那个贾敬,一味好道,其余概不在心上,最终吞金服砂,升仙去了。
那个贾赦,虽已上了年纪,仍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贾府被官府查抄,皆因他父子胡作非为所致。
那个贾珍,“那里干正事?只一味高乐不了,把个宁国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这位“珍爷”正是招致贾府一败涂地的罪魁祸首!
那个贾蓉、贾芹、贾环,哪个能算个好东西呢?
那些个与贾府有牵连的薛蟠、王仁、邢大舅、贾雨村等哪个又是个好鸟呢?
那个贾琏,在贾府衰败问题上也是不无干系的,或者说是干系很大的!
难怪那个曾有恩于贾府的老奴焦大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地乱嚷乱叫,大骂贾府:“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第七回)
难怪此时贾政心里如刀搅一般,说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
贾府,假府也,怎能不一败涂地,怎能不轰然倒塌呢?
贾府的“富贵风流”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所以“盛筵必散”“树倒猢狲散”和“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才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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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红雪儿,原名郝新超,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邓州市红楼梦研究会秘书长、《红学研究》期刋执行主编,早年发表过短篇小说、报告文学等文学作品,近年公开出版有散文集《神女秋娥》、红学专著《红楼梦形象随想》《妙谈红楼十二金钗》,在报刋及《红楼梦学刋》《红学研究》等微信平台发表《红楼梦》研究文章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