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荣丽 | 枯塘(散文)

枯  塘
文|袁荣丽

倒塌的老屋,在一片瓦砾堆上,墙土长出一棵小榆树,心形的嫩叶泛着油光。梦境的我掠过树叶,飞到柿树枝上,去摘黄澄澄的柿子。一声清脆的童音,从树下荷塘中传来,粉红色的荷花中,冒出一条马尾辫来,一对黑底红花的蝴蝶,在咯咯的笑声中,翩跹起舞······

这梦境总是无数次地浮现。在异乡空荡荡的黑夜里,我拥被坐到天明。多年以后,远嫁的我途径故乡。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惆怅甜蜜。年迈的父亲随哥哥一家去新疆定居了,老家已无亲人。心念所至,双脚带着我踏入通往村口的青石板桥。桥下脉脉的流水,扯着我的思绪,一丝丝一缕缕。水下跳舞的水草,在浮浮沉沉里,点缀着水下世界里的一片生机盎然。青葱岁月里的往事,如这水草一样温柔绵长。
这是一个四面环水的小村庄,蓊蓊郁郁的绿树下,露出一些人家的红墙屋瓦。村庄很静,静得能听到我的心跳。脚下的青石板丝丝入骨地凉。昔日鸡鸣犬吠的情景,只在记忆深处浮现。我急切地寻找童年的荷塘。这三个并列在村东头的心形荷塘。在我眼前是一片凝固的沉甸,裸露的黑色塘泥。在烈日的暴晒下,龟裂成一滩。一道道拇指粗的裂缝,张着干涸的嘴,对着晴天白日哈气。整个池塘像干涸的眼睛,空洞,无神地注视着这个人迹稀少的村庄。是岁月流失?还是世事变迁?让这个水波荡漾的池塘流干了自己的眼泪?低矮的杂草树丛,从泥塘深处长出,伸展着杂乱无序的枝枝蔓蔓。说不出的凄凉,说不出的荒芜。这个沉寂下来的荷塘,和沉寂下来的村庄一样,却不时搅起我沉淀到记忆深处的喧闹。
每次下雨,这三个池塘总是沟满池平。西高东低的村庄地形,把全部的雨水汇集到这三个池塘,卷裹着枯叶泥浆哗哗地翻涌过来,昼夜不息,小脚丫子就浸在池塘浅水处,双手小小心心捧出浮上来的小鱼虾。水珠在荷叶上滚动,绿藻间突然蹦出一只青蛙来,搅得水洼瞬间混浊,看不到小虾透明的身子,只有两根线似的触须,在水面上游弋。
天刚放晴,人们总是沿着池塘边的小路,急急地赶到村东边的打麦场,收割下来的庄稼,刷下来的烟叶,都在场地里堆放着,这几条塘边的土梁子,不论晴天雨天,每个庄稼人都踩过无数遍。年代久远的河堤,水不存留,被风一吹,小路就干壳,不粘脚。池塘边有许多盘根错节的老柳树,树身斜斜地俯向水中,绿雾浓浓的垂柳,如曳裙美人,每日皆临水照影,自生娇媚。褐色的须根,紧紧地扣牢堤岸的泥土,干了半晌活的泥脚,从田间回来,站在突兀的柳树根部,洗净泥水,庄稼汉们把夹在腋下的布鞋摊开,湿脚贴近鞋帮里子的细布,很舒服。
站在这几个干涸的池塘中间,成行的参天白杨投下了浓浓的树荫,太阳光的红晕,透过密叶的缝隙,晃在我的脸上。村外小河水里吹来了剪剪风,拂着我的脸颊。我深深地吸着家乡熟悉的空气,甜甜的青禾味夹杂着水草的腥咸,久久弥散。

从桥那边走过来年过七旬的老汉,扛着锄头,走近了。沧桑的面孔,让我辨认了好一会儿,是德顺爷,一个地道的庄稼人。在树荫下站定了,我听他说外出务工的年轻人,说干涸的池塘,说我熟悉的一切。德顺爷苍老的声音里,有股悲凉的味道。而我是兴奋的。因为他每天都看见村庄在凋零,我每天梦见的都是童年的故乡。池塘边上,那几株虬枝盘旋的老柿树。依然枝叶繁茂,铁黑色树干,炸裂成丘陵地貌。密密实实的年轮记录着故乡沉淀的历史。

在柿树的绿叶间,隐现一处白灰墙。从德顺爷的口中得知,陈婶还在,还守着她的老屋。她在县城买房的儿子不时送吃的回来。孙儿辈更是奶粉,糕点不断地送。老人身体硬朗,还能照顾自己。她固守着老屋,守着一份拙朴的乡情。在德顺爷看来,她老人家是幸福的。
陈婶家的小楼的隔壁就是我家年久失修的三间平房。低矮的院墙上,伸出老榆树茂密的枝叶来。我凝视着这绿叶下铁锈斑驳的大门。心中无限惆怅,失落的魂魄,在这一片荒芜里游荡。
推开陈婶家虚掩的院门,就有一股暖流窜遍全身。''谁啊?''一声苍老的颤音,像一粒小石子投进感情的湖,一时间涌起了如泪的浪花。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从屋里出来,空荡荡的身子装在青布衣服里。背更驼了。鸡爪样的瘦手搭在额前,挡住那点刺目的阳光。''婶,我是小丽。’’我迎上去握住那双瘦手,泪水涌眶。
陈婶缓缓转动的眼珠,盯住我的脸,好一会儿,浑浊的眼底升起了雾,嘴唇蠕动着。她终于从我沧桑的脸上寻到一点少女时代的痕迹,激动得手足无措,不知怎样亲热才好。看到身后跟着将和我平头的儿子,忙转身去床头捧来儿孙孝敬她的酥饼和蛋糕,要我吃,要我儿子吃,又一遍遍地往儿子手里塞。这个半大的小伙子却趔着身子,极力想避开这俗气的零食。陈婶仍颤巍巍地靠近他。真诚地相让:''娃儿,吃点,吃点。’’
现在的孩子福窝里长大,对所有吃的都满不在乎。他们的胃被五花八门的零食充塞得满满的。不稀罕,甚至有点厌弃-----他们永远不理解。一位八十岁的老人,一颗真诚纯朴的心,一种像土地一样厚重的情。那些年月,空虚的胃里没有食物填充。在清苦中,却让大脑装下了许多人世间的美好。他们更不懂,当脱离了土地的情结,向往城市的浮世繁华,追求感官的享受。丧失的不仅仅是古朴民风,还有一颗悲悯之心。
陈婶年轻时就弯下去的背更驼了,他围在我面前问长问短,浑浊的双眼满是慈祥,在我浑身上下打量着,从头发稍到脚后跟。欣喜和激动在她皱纹里重叠。那一脸的温情,还是40年前的样子:当我吃不饱饭去找他小女儿玩时,婶会递给我一块馍,一个蒸红薯。刚煮好的嫩玉米,从锅里拿出来,她吹着热气,双手调换着递给我。''吃吧,趁热——’’我匆匆地接过,大口地嚼着,把涌出眼眶的泪和吃的东西一口口吞咽到肚里,因为早早去世的娘在我脑海里没有印象。爹的腿脚不灵便,我和哥哥经常穿着长短不齐的衣服,被刺枝刮破的布片,像彩色的小旗一样,在我身后随风飘舞,婶的大女儿总是用红色的头绳扎起我披散下来的头发。婶拿出针线来,用细细的针脚缝补那片破布。她勾着头,那时她的头发还是黑黑的浓密地一把,在脑后挽一个大大的髻。
婶现在仍将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一个髻,只是像干草一样胡乱地束扎。我看到他床头的矮柜上放了许多照片。儿子的,女儿的,从孩童时代的黑白照到中年时代的旅游照。还有许多相框的大幅彩照,框里都是孙儿孙女青春飞扬的笑脸。婶说一个人孤单了,黑天夜长时,就拿出这些照片来看······
婶养了几只鸡,一只猫。这样院子里有一点儿活气。她拄着拐杖去捡把麦回来喂鸡,去邻居菜园里拾菜叶回来喂鸡。婶蹒跚着做饭,慢慢地收拾院子。整日就坐在柿树下张望。婶说,现在的荷塘干了。没有水,坐着也无趣,不像我们小时候,有荷花,有绿藻,绿盈盈的。
不敢停留,城市呼唤我回去工作,儿子的学校在城市,为生计奔波的脚步一刻也不能停留。婶送我出门来,挥动着空袖管里的长胳膊,久久扬着。我频频回头看,很远了,婶依然站在干涸的荷塘边上,她茫然的眼睛,越过静寂的荷塘,望着空洞的远方。我的到来我的离去,对她来说是一场梦。而我也是渐行渐远了。在我身后,故乡的一切,不也将要成为梦境吗?那些温情的乡音,那些飘香的荷塘······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袁荣丽,网名雾锁残秋,河南邓州人,市作协会员。现从事教育工作。热爱文字,寄情文字,用文字来装点日子的五彩缤纷。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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