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的情感与智慧:我们与狗狗之间的爱的本质

2021-08-02 19:39

宠物的情感与智慧:我们与狗狗之间的爱的本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燕京书评(ID:Pekingbooks),作者:大卫·E·科珀

在都市生活里,宠物已经成为生活与情感的重要部分。除猫咪外,狗狗与人类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狗狗对我们的爱,以及我们回报狗狗的爱,究竟是怎样的?这两种互相之间的爱在本质上又是如何的?狗狗能够教会人类什么?

狗狗的乐天,或者说,它们的巨大热情,一定是人类社群接受它们的一个重要因素。常见的那种功利主义的看法不大可信,即认为狗先被用于实践的目的(被用来打猎、看家护宅和拖拉东西),后来才变成宠物,参与人的家庭生活。在一些现代的狩猎-采集部落(一般认为,这些部落的生活形式和我们旧石器时代的祖先相似),狗首先是作伴的,然后才是干活的。除非是能与它们共情的人来训练,否则,像协助猎人打猎那样需要理解的技能,狗是学不好的;只有通过与这些动物生活,人才能与之共情。

康拉德·洛伦兹(Konrad Lorenz,奥地利动物学家)的推测是正确的,好玩的狗狗对儿童及其父母而言的吸引力,是我们祖先社群收养它们的关键原因。除放牧、狩猎、引路等众多贡献外,我们也不应该忽视狗狗给人提供的情感服务,它们的温和友好也是在数个世纪里筛选出来的。就像研究狗狗生活的权威约翰·布拉德肖(Jogn Bradshaw,英国动物行为学家)评论的那样,伴侣动物“使我们能够体验和表达那些一度对我们的生存来说至关重要的行为”,服从“内嵌于我们基因的更新世(从2588000年前到11700年前)本能”。

托马斯·曼与狗

狗狗对我们的爱,以及我们回报狗狗的爱

由演员和喜剧家特蕾西·厄尔曼编辑并撰写引言的《关于狗:一部文选》,极度凸显了狗狗富有感染力的快乐。虽然她对狗狗爱得深沉,希望“盖着羊绒毯在很多很多狗狗的陪伴下死去”,但她选的文章却不总是让人舒服:一些写狗狗之死的文章,沉重而令人痛苦;另一些文章,则对宠物狗提出尖酸刻薄的评论。

文集兼收并蓄地混合了小说、诗歌、奇闻异事和科学或哲学论文,里面有一些熟悉的狗脸: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里的主角圣伯纳犬巴克(Buck);弗吉尼亚·伍尔夫给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的可卡犬撰写的传记里的弗拉什(Flush);J.R.阿克利的《我的狗图丽普》里令人印象深刻的德国牧羊犬图丽普(Tulip)。

此外,还有一些不那么眼熟的狗狗,包括选文作者自己的狗狗。厄尔曼称,文选追溯了狗狗“从干活的动物到受精心照料的宠物的非凡之旅”,但书中并无一个统一的中心或方向。不过,它还是多个方面地触及了我们与狗狗之间的复杂关系。从这个角度来看,它是一部可以让人获得享受的文集。

蒙蒂·唐和奈杰尔

对文集里的一些作者来说,贯穿这本书的主要线索是爱:狗狗对人的爱,以及人回报狗狗的爱。我们对狗狗的爱,部分是在回应它们的幸福感;但就像法国传奇演员和动物福利活动家碧姬·芭铎评论的那样:我们的爱,也是在回应它们想让我们幸福的欲求。实际上,我们的爱是在回应它们的爱。也许,最合适的词还不是“回应”。

当然,对狗狗的爱,也不一定是未经考虑地对它们友好的机械反应。就像蒙蒂·唐(Monty Don,英国电视主持人,园艺作家)所指出的那样,他在书写自己的金毛寻回犬奈杰尔(Nigel)时认为,狗狗的存在能够帮助人类发展、塑造和表现那种不会拒绝或背叛你给它的爱。

在文选中,有已故的罗杰·斯克鲁顿所撰写的精彩文章;他认为,虽然狗狗可能确实在请求爱,但这爱也得是正确的那种。虽然狗狗被“当作人来养”,但他们不是人;无视这点,会对狗狗和主人造成伤害。主人会产生狗狗注定不能满足的不合理预期,要么狗狗会受更多不必要的苦——在主人把宠物当人看,拒绝让它安乐死的时候。

爱丽丝·华克和玛丽

如果说,我们的爱是在回应狗的爱;那么,反过来,狗狗的爱也是在回应我们的爱。厄尔曼坚持,“无论我们的行为多糟糕”,狗狗都会“献出无条件的爱和忠诚”。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看法,但事实并非如此。人也可能,的确也经常失去狗的爱(这种情况频繁得可怕)。那些被主人用链子拴起来、被主人忽视的目光呆滞、生满癞疮、伤残的动物,不再爱它们的主人。的确,狗狗不会向我们提条件,但就像斯克鲁顿解释的那样,这是因为它们没法提,而不是因为它们慷慨地不提。

出于相似的原因,爱丽丝·华克(Alice Walker,美国作家、社会活动家)对她的拉布拉多犬玛丽(Marley)的赞美——“她很快就原谅了我”——也是成问题的。玛丽既不会原谅,也不会责备,因为这些行动预设了责任、意图、过失等一系列概念,这些概念是玛丽和其他任何一只狗狗都不懂的。与“无条件的”相比,“不复杂的”或“无考虑的”更适合用来形容狗狗的爱,用这两个词并没有贬低这种洛伦兹所说的“无边的”爱的意思。

狗狗对我们的爱与我们对狗狗之爱的性质

对《关于狗》中的一些作者来说,分析我们对狗狗的爱或狗狗对我们的爱的性质没有意义,这两种爱都是假的。根据已故批评家A.A.吉尔(A.A. Gill)的说法,狗狗“天生只会说是”,它们对我们的热爱“不是真心的”,而是“谄媚的”。对宠物来说,人是“猎物”。

吉尔的这种偏见,混合了对“拟人化”将情感赋予狗狗的敌意和一种哲学上的唯我论;根据这种唯我论,对兽来说也好,对人来说也好,唯一的问题是“于我何益”。但这个混合,并不稳定:为把狗狗热情的表象解释过去,吉尔只好给狗狗赋予一种能耍马基雅维利式权谋的复杂能力,而这又和拒斥拟人论相冲突。

同时,对夏洛特·珀金斯·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来说,我们的爱往往是“最卑劣的”那种,是不能与配偶、孩子或另一个人形成“令人满意的关系”的人的“自私表达的劣质残余”。她告诉我们,这种服务于自我的“爱”,其实是在对那些比人类弱小的造物,行使“残酷无情的权力”。

拜伦和伯斯温,尼克·休·麦肯绘

在将其他文章放到一起读的时候,尤其是那些纪念死去的狗狗的文章,或强调我们对自己宠物的义务的文章,吉尔曼和吉尔看起来就不那么令人信服了。你很难把拜伦为纪念他的纽芬兰犬伯斯温(Boatswain)而创作的动人墓志铭,看做卑劣或自私的爱的表达;你也很难想象,激发诗人的爱的那个动物,是诡计多端的谄媚者。

对拜伦来说,立碑纪念他的狗狗是一个道德义务,而文选中的其他作者也响应了这种义务感。J.R.阿克利说,他的狗狗之死,是“我一生中最悲伤的一天”;在回忆自己对狗狗不好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刻薄可鄙”。对斯克鲁顿来说,接受狗狗之爱的人,“对那个造物负有义务”:忽视或抛弃动物是“背信”之举。这里的态度所表达的对象,是在道德关系中,与我们一起生活的造物;而不是在为利益和权力而进行的霍布斯式斗争中,与我们竞争的造物。

拜伦为伯斯温写的墓志铭

拜伦和阿克利呈现的是,吸引我们的,不只是狗狗的乐天和热情;把人和狗联系在一起的,也不只是爱。伯斯温是拜伦“一生中最可靠的朋友”,它不只是爱的对象,还是一个提供安慰和陪伴的有智力的存在,是一个可以依赖的造物。这只纽芬兰犬激发的,也不只是爱和友谊。

拜伦对人的评价极低,但他欣赏伯斯温的陪伴,欣赏他“诚实的心”和“他的价值”。对阿克利来说,很简单,图丽普就是“好”。对这两位作家来说,纯真的狗狗是诚挚的,它们不会搞虚伪、欺骗和肆意残忍的把戏,就像蒙田早就认识到的那样,那些是人才干得出来的事。

狗狗的智慧:狗狗教会了人类什么?

对文选中的其他作者来说,对狗狗的欣赏,与其说来自于狗狗的美德,不如说更多地来自于狗狗的智慧——换言之,狗狗教会了我们什么?爱丽丝·华克从被责骂后迅速恢复的玛丽那里学会的是,在我们行为恶劣之时,那是因为“一时之间,我们不是自己了”。其他一些作家,也表达了对狗狗“活在当下”的能力的欣赏。

J.R.阿克利和奎尼(即小说中的图丽普)

也许,这也是马克·阿里扎特在《狗狗:理解我们最好的朋友的哲学指南》中归给狗狗智慧的一个元素。那是一种“淳朴而心怀感激地自我调整,适应生活馈赠”的能力;斯多噶派、佛教徒和斯宾诺莎的追随者,都认识到了这点。“狗狗乐天,因为狗狗造出了人”,他总结说,“人是狗狗的后裔”;狗狗的欢乐,就像是父母在自己孩子身上获得的那种快乐。

阿里扎特并没有尝试阐明甚或是以不那么矛盾的方式,说出这个修辞背后的熟悉真理,也即狗狗在人类社会的起源和发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确,这本书肯定不像副书名所许诺的那样,是理解我们最好的朋友的指南。

要寻找关于狗狗智慧的反思,初版于1961年的《脸:狗狗的相貌》是一个好选择。《脸:狗狗的相貌》收集了蕾拉·戈尔拍摄的四十四张狗狗相片,伴有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撰写的一篇文章。无论是不是真的谦虚,萨克维尔-韦斯特说,她的文本只是“附加于”照片的“笔记”。的确,使这本书得以再版的,也是那些照片。

萨克维尔-韦斯特的“笔记”,包含偶尔涉及历史的信息,比如说,公元二世纪一位中国皇帝的轶事。据说,这位皇帝逼他的臣子娶母京巴犬为妻。有时,也包含准确传达照片信息的描述,比如说,拉布拉多犬是“狗狗中可爱、可靠、忠实的傻大个儿”。但她的描述,也不总是那么准确。

圣伯纳德修道院使用圣伯纳犬(它们也因此而得名)的时间,比她说的要早两个世纪;吉娃娃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只是美食或装饰物,而是墨西哥山脉中坚忍的小幸存者。如果说她的学术过时了,那么她的态度也一样:嘲笑自己不喜欢的品种的态度可能与今天的读者冲突,比如说,她说迷你贵宾犬“根本算不上狗”;越来越多的读者,自己就有那个品种的狗狗。

蕾拉·戈尔拍摄的猎狐㹴帕斯利

蕾拉·戈尔分别是两位作曲家瓦尔特·戈尔和亚历山大·戈尔的妻子和母亲。她以拍摄音乐家的照片而著称,包括斯特拉文斯基和安德里安·鲍尔特爵士在内。一些供她拍摄特写照片的狗狗模特是漂亮的造物,比如说,那只像一位威尼斯大师画的那位总督一样,骄傲而又狡狯地朝外面看观众的猎狐㹴。其他如咆哮的柯基或神经兮兮的腊肠犬,那些照片则不那么讨人喜欢。也有不少狗狗模特,证明了残酷的专家育种实践:比如说,眼睛突出的京巴犬,或被皮肤遮住了眼睛的寻血犬。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许多作家会写到他们在狗狗身上看到智慧的照片,包括托马斯·曼和米兰·昆德拉在内。在一些狗狗的脸上,我们可以看到阿里扎特识别的那种智慧:比如说,惠比特犬和比格犬警觉的样子,传达了一种不复杂的、乐于接受的态度,它们随时做好了去享受生活馈赠的准备,无论是一次散步一顿饭,还是去海边兜风,都会和另一只狗狗一起玩。

不过,其他狗狗的脸似乎则表达出一种不同的智慧。莱纳·马里亚·里尔克迷恋动物的眼睛(无论是狗狗的、猎豹的还是家猫的),在《杜伊诺哀歌》的第八首中,他写道,和我们不一样,“动物看向外面”“它们的脸告诉我们那里存在什么”。与我们眼中的世界不一样,狗狗眼中的世界,不受那种“对其所是”的关心“监管”“规划”和限制。

睁眼看看戈尔拍摄的那些巴辛吉犬和德国牧羊犬,我们就会理解里尔克想说什么:他们正在平静地注视着观众之外的东西。他的意思是,我们对我们周围世界的回应,不但以成规、成见和风尚为中介,也挣不脱目的、野心和焦虑之网(这些东西构成了人的大部分生命)。相形之下,狗狗在世界中的存在之道,则以我们早就失去的自发、直接回应为标志。

这种自发性,又让我们想起了开头说到的,狗狗的欢乐和我们在它们身上找到的欢乐。就像动物情感研究学者杰弗里·马松(Jeffrey Masson)评论的那样,狗狗吸引我们的地方在于,它们好像让我们“回到了那个时代,那时,人更像狗,更自发……能够更加直接地享受我们身体之外的世界”。再一次地,就像里尔克所说的那样,动物无忧无虑地存在于“它们的世界之中”,而它们的主人则“站在”世界的“前面”或“对面”;如此,他们也就不得不持续地,为寻找一条穿过世界的路而斗争

本文译者的狗

这是一篇书评,评的是特蕾西·厄尔曼(Tracey Ulman)编:《关于狗:一部文选》(On Dogs:An anthology), 170. Notting Hill Editions, £14.99 (US $18.95)。

马克·阿里扎特(Mark Alizart):《狗狗:理解我们最好的朋友的哲学指南》(Dogs:A Philosophical Guide to Our Best Friends),103 pp. Polity. £12.99 (US $16.95)。

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Vita Sackville-West):《脸:狗狗的相貌》(Faces:Profiles of Dogs), 蕾拉·戈尔(Laelia Goehr)摄影,175pp. Daunt Books. £10.99.

David E. Cooper, “The ways of dog to Mann:Various responses to canine companions”,TLS,February 28, 2020, https://www.the-tls.co.uk/articles/dogs-joyousness-book-review/。经作者许可翻译。

大卫·E·科珀(David E. Cooper),英国作家、哲学家,杜伦大学哲学荣休教授。近著有哲学专著《动物与厌人》(Animals and Misanthropy,2018)与小说《流浪狗:一个斯里兰卡故事(Street Dog:A Sri Lankan Story,2018)、《老条纹:流浪狗续集》(Old Stripe:A sequel to Street Dog,2019)和《海滩枪声》(A Shot on the Beach,2020)。

王立秋,云南弥勒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比较政治学博士,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燕京书评(ID:Pekingbooks),作者:大卫·E·科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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