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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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    爸

爸爸五姊妹,上有姐姐哥哥,下有弟弟妹妹。最大的姐姐,在爸爸出生时已经10岁,在上小学。因为要照顾刚出生的弟弟,大姐被父母退学回家,当起了保姆。从这个意义上说,爸爸是辍学的大姑拉扯大的。长姐当母,尽管爸爸他们几个姊妹性格都是冷薄而固执,爸爸唯独对大姑一辈子都充满了敬意和谢意。

爸爸读过初中。那时候,农村的孩子们读完初中基本就完成了知识的原始积累,能识文断字,能加减乘除,在文盲半文盲的农村里,已是半个知识分子了。再往上读,那几乎是一种奢侈的浪费。爷爷是裁缝师傅,有心收爸爸做关门徒弟,爸爸却对剪剪裁裁、缝缝补补的手艺不感兴趣,又不甘心跟着牛尾巴后面耕田赶耖。在大队里学了几天会计,便抱着追求和梦想报名参军了。

爸爸新换上一身戎装,和一个县的战友们,一道在家乡不远的长江边上船时,婆婆的揪心和不舍渐渐远去,他们的眼里只有鹏程万里的未来,心中该是豪情万丈的庄严吧。

船一路顺水下行到省城,然后转到西北,进入了陕西西安,驻扎的地方是古都的西北大学。在千年古都驻扎的两年期间,没有战事和硝烟,没有长途拉练。十八九岁的新兵,从农村的田间地头来到这个底蕴深沉的繁华古都,这该是多么陶醉的经历。一直到老,爸爸还是念着这个驻扎青春的地方,他说,古都就是古都,人的素质就是高,公交车站排着队一个一个上下,真是文明得很。

一纸军令,连夜开拔,穿过友谊关,一头扎进了热带丛林。爸爸他们是参加援越抗美,被派驻到越南当了一名铁道兵。从宁静祥和的城市,到战火纷飞的前线,明知道家里婆婆揪心地盼着定期的平安家信,却不敢说也不能说自己前途未卜的去处。

作为军人,我一直以为他是端着枪、冲过锋、杀过敌,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他似乎略带惭愧,说自己是铁道兵,只是负责铁道维护检修之类的后勤保障。他说,那时候最辛苦和危险的,是架桥的工兵和防空炮兵。幸运的是,爸爸去到越南前线时,战事已近尾声,他们躲过了战争的狰狞和残酷,平平安安地回到了祖国。回国不久,爸爸他们那一批全部复员转业了。

军人的经历,在锤炼和塑造爸爸的同时,也彻底改变了他的身份与人生走向。出去了几年,回来家乡时,他已经入了党,从农村户口转为了商品粮户口,也在镇子上有了待遇不错的正式单位。

“遵纪守法、诚实机敏、严谨耐劳、好学上进”,这是他在我上班前一夜,在我笔记本扉页上写下的嘱托,也应是他多年职场生涯的座右铭吧。他是个行事精细、心思缜密、责任心极强的人。其实,在当兵期间,他就凭借优异的表现,成为那一批新兵中最先入党,最先提干的一名先进士兵。正是秉承着他赠送给我的十六字真言,让他转业上班后迅速进入角色,并在农金系统中崭露头角,成为了当时最年轻的信用社负责人。

春风得意的爸爸,把在农村务农的妈妈还有我和弟弟,一起接到了工作单位安顿下来,还托人给妈妈在码头磅站临时找了一份过磅计量员的活路。一家团聚,生活充满了奔头。

好景不长。因为工作失职失误,爸爸从单位负责人的岗位上被“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工作籍,这几乎是一个致命的挫折和打击,三十多岁的年纪,前途刚刚启程,却似乎被堵住了所有去路。事后,连领导都惋惜地说,对于爸爸的错误,那样“双开”的处理确实有些过分了。我不清楚,那段时间,爸爸是怎么挺过黑暗和煎熬的,那该是需要多深的绝望和忍耐才能重新站起来。或许,他绵延一生的悲观情绪,一半来自家族血脉因袭,一半来自人生打击和挫折。

那时年幼,万事糊涂,对爸爸的遭遇一无所知,只是奇怪,从老家兜兜转转到爸爸身边读了一年书,又回到了村子里。我甚至有些窃喜,那段时间,爸爸慌而忙,无心也无力对我耳提面命,我反而有了难得的轻松和自由。当然,还是觉得爸爸有了一些变化。他剔了寸头,穿起了农服,做起了农活。之前抽纸烟甚至过滤嘴香烟的他,像爷爷一样弄了一根烟杆,学着抽起了旱烟。

人生际遇峰回路转,在他已经向命运认输,准备埋头当一个地道的农民时,原来的单位向他发出了召唤。他重新恢复了工作籍,只是职务不在,他从信用社的主任被降到了一名乡村信用站的会计,一切从零开始。

作为他的儿子,很长时间里,对他职场和人生的跌宕起伏知之甚少。只是认为,他严肃而无趣,冷淡而刻板,他只是身份上的爸爸,我对他敬着,却敬而远之。他很少回家,回到家也是沉默而阴郁,在门口板凳上坐着,陷入沉思。邻居的孩子们,见着他都躲着,怕他沉默而严肃的表情。

印象中,他因为逼着我喝中药,关着我锁着我。他回家,我被罚着关到门外,在门口独自看着空洞而黑暗的夜空。他骂我,他打我,他冷言冷语。我甚至认为,他对我并不疼爱,只有指责和厌恶。我敬着他、怕着他、躲着他。妈妈却告诉我,我出生的那一天,爸爸欢喜得不得了,和朋友喝醉了酒一路泥泞回家摔了几跤;我因为贪玩摔伤了胳膊,爸爸着急得不得了,一口气把我从村子里扛到了镇子上。

现在想想,爸爸对我的教育之道,一方面是因为他的人生艰辛而压抑,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清楚该怎么和谐地和自己的儿子相处。他生怕多一份亲昵会娇惯儿子,他生怕多一份呵护会让儿子软弱,生怕儿子不能独立,不能谋生,生怕儿子受人轻视,被人欺负。他的担心和焦虑,化作了他的责备,他的唠叨,他的批评和揶揄。

很长一段时间里,怕和他交流,怕和他相处,怕和他相处时感受到的压抑、灰暗和绝望。他言辞犀利而刻薄,不留余地和退路,偏又是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凡事首先想到的总是最坏的结果。看不到生活的美好,看不到未来的希望,气氛冰冷而郁闷,让人总想躲出去、逃出去。也因为他指责太多、批评太多,我的人生,似乎总是在努力挣扎中,向他证明、向他回答和保证,在争取赢得他的一句肯定和表扬。

人生侥幸,我职场进步和生活的改善,让他和我在对峙中,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尽管他还是有担心和焦虑,我也能担负起他的沉重了。而一场大病,从手术台上下来的他,在更深的悲观中,也对人生看淡了不少。多年父子成兄弟,他不再逼着我、赶着我、推着我,他只是看着我、陪着我,像和我达成了和解的伙伴。

越长大越懂了他,他是我的爸爸,他也时刻捍卫着作为家长的尊严和责任。算命先生说他,在外赚了九百九,回家依旧是一个空手。他这一生,都在试图打破这句谶言,都在和多舛的命运抗争。即使在花甲之年,在大病之后,他还曾奔波在江西和广东,希望做点生意和打点工,来贴补家用。白白胖胖出门的他,几个月之后回家,变得又黑又瘦,他又心酸又自豪地说,两个月时间,钱没赚到,人却整整瘦了二十斤。经过那次,我和妈妈再也不允许他出去奔波了。他不再坚持,却还是有些壮志未酬的遗憾,或许在他心目中,无论多老,他永远是那个强悍的爸爸和家长。

在性格和脾气上,我自认为不像他,也提醒自己不要像他。但在对家庭、对家人的担当和责任上,我始终记着,我是他的儿子。正如妈妈说的那样,听他唠叨,有时候人都气死,转念想想,他为这个家庭的付出,也就万事大吉了。

老了许多了,他不再看不惯世事,看不起世人。来往着还是几个老战友,聚在一起打点小牌,每天傍晚按时走路健身。以前,连用电饭煲煮饭都不会的他,也学会了做几道菜,只是刚会了一点烹饪手艺,便开始挑三拣四,一肚子意见。

手术之后,已经十年了,除了消化不好,他甚至忘记自己是个病人了。他从前甚至悲观地认为,能陪着孙女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现在,他总是踊跃地去看望那个幼儿园时向他索要零食、现在离他不远上大学的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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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    妈

妈妈是外婆的幺女儿,生于1950年阴历5月19日,属虎。7岁丧父,唯一的姐姐已招赘成家,另立门户。妈妈和外婆,孤儿寡母,其中凄苦,可想而知。其时年幼,外婆对这个44岁时生下的幺女儿多有宠溺,该有的亲情也是浓郁温暖,相依为命里,也是足以抵挡生活艰辛了。

妈妈念过小学,到升初中时便辍学了,家里无钱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十二三岁的她,要作为劳力,和年近花甲的外婆一起挣活糊口了。老人孩子相互扶持着上工,挣下的工分入不敷出,年终队里算账时,妈妈一家总是欠公家的钱。欠着便欠着吧,所幸的是,那个大集体的时代,妈妈和外婆在拮据和窘迫中,还是保持了基本的体面和尊严。当然,如果能够多上几年学,妈妈的际遇有多大改善倒在其次,起码她的青春可以更丰富、更斑斓一些。

短暂的学生时代,妈妈一直是学校里最刻苦、最认真,也是成绩最优秀的那个学生。有时候感觉,小学毕业的她,在阅读品位、知识涵养、文化趣味上一点也不输于现在那些荒废光阴的所谓的大学生们。没有专门练过字,随性下笔的她,竟然写得一手好字。我读中专时,家书一般是妈妈执笔,言简意赅,一纸钢笔字娟秀端庄,让正在跟着庞中华、顾仲安练习钢笔字帖的同学感佩不已。

妈妈爱美,样子也美,和伙伴专门到县城照相馆拍艺术照,十六七岁的她,辫子粗黑,脸似满月,眼神清澈明媚。青春少女,多半也是文艺青年。那时候的村庄,热闹而蓬勃。妈妈会唱会跳,是村子里的文艺骨干,样板戏、忠字舞,也写宣传稿子,在大队广播里播过。和伙伴骑自行车,晚上赶到县城看京戏。在村子的小天地里,她和伙伴,应该是那个年代最时尚最潮的几个年轻人。

回到贫寒的家里,回到毫无奔头的生活,在心绪纷飞、满怀憧憬的妈妈心目中,现实应是一种桎梏。眼高手低、心高命薄的她,或许期待着,谁来将她搭救出现世,奔向未来和远方。

妈妈和爸爸的相识,应是媒妁之言或是远亲近邻相互嘱托介绍。其时,爸爸还在当兵,相互的了解是通过信件和夹在信件中的艺术小照。妈妈一手好字,和黑白照片掩饰不住的彩色青春,让爸爸这个光荣的军人选定了此生的伴侣。

在那个时代,作为军人,复员后有着商品粮户口和正式单位,爸爸应该就是妈妈心目中的那个王子。而妈妈,虽是寒门小户苦出身,却也是被外婆宠溺的幺公主,会唱会跳会读书写字,也能在集体中拼着好胜心夺得插秧比赛的名次,只是家务活不甚了了,油盐酱醋、柴米生计,几乎是个门外汉。嫁到婆家后,从零开始边学边做,偏婆婆是个厨艺高手,爸爸是个美食达人,妈妈尽管用力又用心地学了半生,却始终在家人的揶揄里,无法扬眉吐气。

爸爸姊妹五人,他行三,妈妈嫁过去时,除姑妈和大伯成家另立门户外,爸爸和父母姊妹还是聚在几间茅草屋里过活,婆媳关系、妯娌姑嫂关系,想来也是冷暖自知。

分家独立时,一穷二白的爸爸妈妈,另择地基,平地起屋,其间多是窘迫和艰难。墙砖是打的土坯,椽槨檩子、半座青瓦,多半是从妈妈娘家老屋拆下来、远远地拖过来的。那座娘家老屋已经人去屋空,妈妈出嫁后一年多,外婆便在对幺女儿的思念和孤独中去世了。而妈妈,也失去了在这世间最疼她的娘家人,可依靠可凭恃的娘家人。

妈妈的自卑,或者说不安全感,一半源自她孤苦无依的娘家,一半源自身份的落差。爸爸在乡镇信用社上班,妈妈在家务农,这在当时是典型的半边户。农活又多又杂,养猪养鸡,还要养着两个孩子,爸爸离家远工作忙,回家少,能帮忙的也少。妈妈像是被困在围城的生活囚徒,没有娱乐、没有消遣和寄托,日子辛苦沉闷。偏又得了疼病,先是扁桃腺疼,做了摘除手术,然后是手疼,左手大拇指因为疼痛,病变后变形萎缩。那段儿时的记忆里,妈妈疼痛的呻吟声,回旋在耳边。

随着扁桃腺手术对声带影响,她隐秘的音乐梦想随之熄灭,加之疼痛缠身,她的情绪变得更加急躁易怒。作为她的儿子,既是她的慰藉和寄托,也因为调皮猴贱,增添了她的烦恼,成为了她情绪的宣泄口。除了不打脑壳,她拣着东西就打,打累了,就踢,踢累了,就罚跪。我长得皮实,偏又倔强,挨打总是忍住不哭,咬着牙关受着。妈妈事后对我也是含着歉意的:“那时候打你,不想你忍着憋着,就想你哭出来,你偏忍着。”过去多年,我的堂姐私下问我:“你恨你妈妈吗?她打你那么狠。”我说我忘了,其实,我不是忘了,只是懂了她,理解她,我是那个受着罚,和她一起相依为命的伙伴。

记忆里,是狂风大雨的深夜,床铺漏湿后,妈妈和我还有弟弟挤在角落的落魄;是卧室里,忽然爬出一条大蛇后,惊恐中度过的一夜。当然,还有那些温暖和慰藉,妈妈和我们在灯下捡拾棉花,听她唱“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志不休”。还有她坐在门口,边洗衣服边听收音机里的“十五的月亮”,还有王刚的评书“夜幕下的哈尔滨”。

村子里的老屋住了十多年,爸爸在乡镇的工作境遇改善了一些,加之我考上了自费中专,在举家迁往镇上的那一年,家里卖了老屋连同房前屋后的树木,当然连同妈妈辛苦劳作了多年的两亩水田。现在想想,那几亩薄田,和几间老屋,既是妈妈的牢笼,也是妈妈的退路。

从村子走出来,爸爸努力让妈妈吃上了商品粮,却没有端上“铁饭碗”。曾经短暂地在一个木材厂做过出纳,天知道她是多么珍惜这样一个工作的机会,这样一个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的机会。工作的那段时间,她忙碌而充实,自信而快乐,脾气也好了许多。后来,她经常对上班的我们说:“上班一定要认真负责,能够有个工作该是多难得的事情。”这是她朴素的观点,也是她的锥心之痛。

随着木材厂经营亏损,最终关停,妈妈一辈子唯一的一次上班经历也结束了。为了贴补家用,也为了自食其力,妈妈做过门店小生意,也做过茶叶生意。那是一段充满风险、让人揪心的经历,那段时间,家里堆了半屋等待销售出去的茶叶,行情不明,又无销售渠道,妈妈甚至准备挑着茶叶担子走乡串户去叫卖。爸爸为之焦虑,一笔笔账算下来,都是灰暗而绝望的,一家人守着一屋子的茶叶,像等待破产的赌徒。

经历过那段灰暗的时光,妈妈也断了经商的心思。只是没有了工作和收入的她,尽管承包了所有的家务,像一个全职保姆一样伺候着家人,却因为经济不独立,总无法建立起属于她个人的自尊、体面和安全感。她总感觉自己是闲人,是靠家人养活的、接济的罪人。不仅焦虑于当下,也对没有定数和依靠的未来惴惴不安。两个儿子中,小娃子身体差、性子冷,妈妈内心更揪心他一些。我是老大,是她关于未来的全部指望。爸爸劝慰她:“你放心,大娃子讨米也会养活你的。”这算是父母对我这个长子最重的寄托和信任。

我的孩子出生后,妈妈专心做起了奶奶,要做饭、要洗衣、要收拾整理家务,还要带小孩,其中琐碎和辛苦不言自明。更重要的是,身为奶奶的她,对孩子娇养的同时,也传承给了孩子端正、诚实的品行,在她手中摩挲着长大的孩子,沿袭了她的许多性格密码,心重、心细、心慈,敏感、胆小,焦虑、惶恐。也爱唱爱跳,拥有一颗文艺心。也写得一手好字,是一个努力用功的好学生。她是奶奶关于未来的样子,实现着奶奶的青春梦想。

时间如流水,妈妈却在刻舟求剑。年关祭祖时,妈妈总是回忆那个7岁的自己,牵着外婆的手,去给山间坟茔里的外公上香,她有些不甘心,也有些心慌,如今那个7岁的孩子,也和曾经悬挂在老屋寝室门楣上的那幅素描遗像上的外婆一般,变老了,变旧了。实际上,从爸爸退休到现在,赋闲在家的十年时间,两位老人,既是在和彼此的脾气妥协,也是在和人到老年的事实妥协。

曾经性格急躁的妈妈,在我进入初中后,再也没有打过我一次。在外面称呼我,都是正式的大名。而现在,她在外地给弟弟带孩子,每接到电话,声音里都是惊喜和满足。每次回来聚着了,和我总是轻言细语地聊上半天。老了老了,她越来越念着我们、依着我们,却生怕麻烦我们、打扰我们。

从县城出来,也到我的城市生活,也到弟弟的城市生活,她在适应和融入。小区里,她几个月认识的人比生活了几年的我都多。闲暇时,她打一点小牌,跳广场舞,甚至用弟弟淘汰的智能手机学会了使用微信。她努力和老年的时光达成妥协和谅解,把自己过得体面而精神,把日子过得充实而丰富。

流年似水,有妈妈在,我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孩子,在时光的河流上刻舟求剑。奢望这世间最疼我的她,可以疼我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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