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苑键弹(10)梦欣:竹枝词猎艳(6)
竹枝词猎艳
★梦欣(郭业大)
(六)
清江野老的《新唱竹枝》,仅从书名来看,就明白作者强调“新唱”的用意。在“竹枝词”的旧瓶里,装上的是作者取材于现实而试酿的“新酒”。但倡行汉诗改革的人们似乎要把新诗制成象可乐那样的饮料,他们不喜欢含有酒精的度数。因此,即使是“新酒”,他们也不肖一顾。那么,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的传统诗词爱好者,又怎么评价清江野老特酿的这坛“新酒”呢?当然是称誉和赞赏者多。
值得称誉和赞赏者,一是诗集均为咏美景、写实事、抒真情之力作。象“秀水晨妆面戴纱,藏娇透韵竞流霞”,“未过家乡红火夜,打工路上已飘零”、“远近出行车代步,鞋钱省下付油钱”、“牵手共撑花布伞,既遮风雨又遮晴”等等,这些诗句倘非实景实情,从书本上、从古人的诗句中是捡拾不出来的。二是作品乡土味重,风情味浓,时代气息十分新鲜。例如“擂棒擂钵擂豆浆,青青瓜叶入鲜汤”、“塑料大篷如洞房,夫妻点种上苗床”、“引来百鸟缀罗裙,五彩柔丝绣美纹”,非此地非此时非此民便无此种风尚流俗。三是诗中多奇思妙句,寓风趣幽默于字里行间。“千秋未见太阳老”,“更借竹枝调百色”,这是奇思;“老调翻新唱风土,正音俚语两如流”、“莫道天堂觅无处,此行已作洞中仙”、“若遇雕龙裁月手,自从剑叶看经纶”,这是佳句;“纱褂不能遮脐眼,皮裙只有拃巴长”,“有人未死已成鬼,贪享民间祀奉钱”,“招牌告示能除病,但见兰汤添柳花”,这是幽默的讽刺,饶有风趣。
但就山水风景自然风光的写作来说,似乎还没有突破前人的藩篱,难以取得可以超越前人的成就(如按诗作数量则可排第一,这里仅就诗作的艺术成就而言)。一个最显然的例子是没有可供唱诵一时的名篇或名句。象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孟浩然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李白的“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白居易的“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韦应物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苏轼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梅尧臣的“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这些状难写之美景如在眼前的诗句,在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中脱口便可诵出。或以鲜明艳丽的形象见长,或以闲适自在的情调感人至深,或以清新隽永的意境启人心智,或以哲理睿智的警策催生诗趣。可以说,山水诗,风景诗,唐宋人已有多座高峰林立,想超越这些山峰确实有一定的难度。
难度在于,语言环境变了。习惯了现代口语和逻辑思维的今人,要用文言文和形象思维写作格律诗,得绕一个好大的圈子,这个起跑线比唐宋人要远很多。尽管竹枝词在格律方面要求不太严格,拗句,失粘,失对,都可以,但总不能全用白话文(有些句子已接近白话文,如“有人未死已成鬼”等)。再说,色彩缤纷、速成速灭的现代生活已很难让那一个诗人可以完全静下心来去寻觅“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好诗句来的。如是说来,我们也就不能苛求于人了。
唐宋人的山水诗,大体可分为两种类型:人在景中和人在景外。即以王维的山水诗来说,《竹里馆》是人在景中:“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鸟鸣涧》是人在景外:“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二首诗均以深林夜景为写作主题,均以动衬静,以有声突出无声,达到一种禅意的寂静之境。但因为人与景的关系不同,诗的结构便有区别。前一首,人在景中,景里的人即叙述者选择了周围景物的“所见”及“所感”,物随人转,景由人导,运动在一条时间链上。后一首,人在景外,景物处在一个独立外在于人的状态中,呈一种物象并列的空间结构。显然,因时间有连续性,割裂便失掉原有的整体意义,而空间结构却可以分割而不影响原有的意义,因为每组意象都是独立的。所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和“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可以被分别抽出来成为咏景名句,并可集句成诗,而《竹里馆》作为名篇却抽不出独立的名句来(抽出来诗味骤减)。了解这一点,对我们写作山水诗有很大的启发。
启发之一,人在景中即有我之境乃强调人与山水自然的联系,强调人对山水景物的心理感受,须是于触景之时即捕捉瞬间的情感变化,并借助联想、通感等可以强化主观感受的修辞手法构思成诗。因为心灵的相通,能感动作者便也能感动读者。纪游诗大多是用这种方法写出来的。越是现场吟咏而成,便越有真情实感。
启发之二,人在景外即无我之境乃用分散的视觉性物象组成并列的空间结构,这些物象不受时间链的束缚,可以独得佳句之后再组合成诗。因此,平时要留心观察周围的景物,学会用白描手法钩勒景物,好比山水画家的写生,积累素材,得句之后再谋篇。这样有了平时积累的坚实基础,写出的山水诗便有佳句可供人品味了。但现时的人已没有多少肯下这苦功夫,所以便较少有名句可传诵天下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时不时可读到一些写得精彩的诗作。例如,陈榕滇的这首《竹枝·春钓》:
青溪夹柳柳摇风,
几树桃花隔岸红。
独坐江头闲掌钓,
归帆驶入夕阳中。
这是人在景中的写法。诗人“独坐江头”,于是先看到江流两岸的翠柳,在一阵阵轻风中摇摆起舞,青翠的柳色映入江水中,再往远处看,岸那边的荒野有几棵桃树,正开着满树的花朵,那红得娇艳的花姿十分惹眼。就在这柳绿桃红春光无限的美景中,诗人悠闲自在地守着一把钓竿,让时光慢慢地在自己的手中顺着鱼竿流走。似乎钓不钓到鱼都无所谓,让周围的美色净化一下长期奔波劳累的心境,尽情享受独处宁静的那一份温馨,这当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乐。就在这遣闲的其乐融融之中,太阳倒先就疲倦了,它打了个哈欠想下山了。而一艘艘赶在傍晚归来的渔船,也就逐渐行驶在夕阳的余晖之中。此诗以一个尽将世间荣辱人生得失抛之脑外而意闲心定地静观日出日落船来船往自得其乐的垂钓者的眼光去观赏江上景物,这景物也就在垂钓者宁静的心境中受了感染而呈现出更加幽闲的色彩。读这首诗的人,也就会在这幽闲的色调和宁静的气氛中被作者带进那“归帆驶入夕阳中”的美好境界。作者成功地把自己的美好体验传递给每一位读者,这就是此诗的精彩之处。
晋风也有一首水上垂钓的竹枝词,同样写出了山水景色之美,但写法略有不同。晋风的这首《云竹湖垂钓》是这样写的:
山光湖色起岚烟,
白鹤飞来戏岸边。
钓叟无心身入画,
一杆撞破水中天。
此诗的作者“钓叟”也在景中,景物的描写也以“钓叟”为中心来安排。先往远处看,山光湖色,掩没在淡淡的烟雾之中。再往近处看,空中飞来的一群白鹤落于岸边的低矮树丛里,拍打着长长的翅膀互相嬉戏追逐着。“钓叟”惦记着鱼竿还没投入湖水里,便没有全副身心去欣赏眼前的美景,“啪”地一声将手里的鱼竿甩出去,带着钓饵的鱼钩入水时,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水波摇荡波纹扩散开来,连那倒映在江水中的天空也摇晃起来。这也是人在景中的写法,与陈诗刻意写静的情调不同,晋风此诗有意突出动感。但这种动感也是静中之动,最终也回归于静。与陈诗不同的是,此诗的意趣显然不在垂钓的悠闲而在垂钓的好玩。换一句话来说,陈诗着重写垂钓者与自然风光融为一体的宁静心态,而晋风此诗则着重刻画垂钓过程的乐趣。但两首诗都以垂钓人的目睹所见写出了江湖水上的美丽景象,同样有生活情趣。
晋风诗的结句用“撞”字甚妙。初读,似觉“撞”与“一杆”不相配,用“击”或“甩”语义较为顺当。但细细品味,“撞”不单兼有击、碰之义,还有无意触及的意思,这与第三句的“无心”相呼应。垂钓者不想静静入画于江面成为游人观赏的对象,也无意于破坏宁静的江中美丽景色,正是这“无心”入画也“无意”损画的双重心态突出了诗人专注于“垂钓”本身的技艺,以钓为乐是也。苏轼《次韵黄鲁直寄题郭明父推颖川西斋》有“早晚西湖映华发,小舟翻动水中天”之句,“翻动”,是船橹在水中摇晃而湖影随之晃动。“撞破”,则是鱼钩击水,水面先有一个裂口,尔后水波由裂口呈放射性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可见言“翻动”言“撞破”各得其妙,真乃体物入微而得。
这二首竹枝词在写山水自然景色方面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诗人置身于景中,以心象和意绪来组织、安排、融合物象,情与景融为一体,所有的视觉性景象均赋予主观的感情色彩,不但写出了风景之美,也写出了心境之美。这样的诗,也够上美“艳”之列了。
作者简介
梦欣,本名郭业大,网名汉景天、星光老人。自号品艺茶庐。籍贯广东潮阳。曾居深圳,现居旧金山。1948年出生,1982年毕业于华南师大历史系。曾执教于潮阳一中,后离职自谋职业。自小喜好古典文学,七十年代师从邓其熙先生学习文艺创作,有诗词作品及诗词评论差可交流。
————————
挑战古诗词
————————
诗苑键弹 精彩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