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残燕子楼 | 卓玛专栏
香残燕子楼
卓玛
早春,云龙山下,燕子楼旁皆是杏花,杏花与燕子互为知己,杏花开得柔嫩粉白,缭乱缤纷,染香了燕子的羽翼。
她仿佛燕子楼中飞出的燕子,在杏花树下起舞,满头花影,衣袂翩翩,瓌姿艳逸,惊动一树花瓣扑簌簌地落,有妙龄女子轻扣红牙板唱曲,缠绵妙曼,他看得入了迷,有些痴了,她是关盼盼,徐州城里的绝色美人,大唐时最为传奇的舞妓。
春日宴游,燕子楼里来了高流佳客----大诗人白居易。日色照在杏花上,潋滟散香,使人微醺,何况有霓裳羽衣舞助兴,名士美人千载难逢,此乃佳话,一曲霓裳罢,她轻舒彩袖,殷勤劝酒,眼波流转,笑意蔓延,一抹撩人的酡红飞上面颊,如花娇艳,诗人早就醉了,情不自禁地铺开宣纸,写下“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的名句,许是行书的风致堪配这芳香多情的句子,水流花开,春风牡丹,且相伴消得此良辰,也真是幽美难言,风流尽得。
她正妙年,风姿郁美,如微风绕过豆蔻梢头,亦堪比牡丹花愁颤,见过世面的白大诗人亦为之倾倒。可惜她已名花有主,是镇守徐州的节度使张建封(一说为其子张愔)侍妾,他是那么宠爱她,专为她修了燕子楼,讨她的欢欣。晨昏日暮,她就像一只袅娜的燕子,穿花度柳,婉转呢喃,清灵可喜。她比赵飞燕要美,飞燕太瘦,瘦的可以做掌上之舞,“楚腰纤细掌中轻”,不过是审美上的病态。她生在雍容丰美的大唐,牡丹以盛大的姿态恣意摇曳。
白居易才华横溢,好美婢,爱繁华。唐孟棨《本事诗·事感》中说:白尚书(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玲珑别致略带香艳的审美,这风雅而又腐朽的小日子让人沉溺,引人艳羡。有人说白居易好色,他却好的这般心安理得,不落俗套,当时只道是寻常,这符合那个时代文人士大夫的生活美学,况且,他是大诗人,捧谁谁红。白居易为之心魄摇荡并写过赞歌的美姬经风一吹都可以千万次还魂,穿越大唐的漫漫艳情和浩浩狼烟,化了一股子妖娆之气,俘获后世无数名人雅士的心。
想必,白居易是喜欢过关盼盼的,诗歌足以证明。当今的诗人们依然为爱情和女人写颂歌,美妙的女子是诗歌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永远值得浅吟低唱,白居易也不例外。然而,男人的心思有时令人费解。张尚书死后,关盼盼幽居燕子楼十多年,思念夫君,也许是真的思念,也许是自伤身世,她深居简出,以写诗排遣寂寞,一腔幽怨,清思无涯。某天,张尚书旧日的部下张仲素突然好起事来,他拿了关盼盼的三首诗来见白居易,搞不清楚他是什么动机,故意攀亲戚走关系也未可知,总不能空着手去吧,好在那个时代的官员文气沛然还没有被污染,现在去官员家里拜门子,没听说送诗歌管用的,简直是笑话了,除非以诗歌为由头整成书法精品再画个工笔侍女图什么的,那也得是名家名作,这扯得有些远了。说起来不过是怨妇惆怅的情绪:“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云云,并没有文采欲流,世界要起八方震动的才情,也成不了千古名句,但哀伤的小情绪还是悄悄地潜入白大诗人的心里,一时感慨万千,回想起当年诗赠美人,何等欢愉,一别之后再未相闻,佳人如今的境遇竟如此惨淡,心有戚戚,当即赋诗唱和,倒也是有来有去的待客之道,问题是传奇就此展开,成了历史上无法澄清扑朔迷离的公案,白居易的道德水准因此大打折扣,据说先写成三首,意犹未尽,附赠一首,传说这最后一首催发了关美人之死或者说逼死了美人,与过分脆弱的美人相比,诗歌的威力何其大也!一首诗歌引发的血案在今天是可以上各大报纸电视娱乐版的头题,简直是拍案惊奇,震铄古今!且看这首诗的内容:“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意在质问关盼盼忘恩负义,花无数黄金买来的花枝,被打造成明星之后,投资商死了,这朵残花应该立刻自行萎谢才是,你还艳给谁看呀,那些顾影自怜的诗也不必写了,太造作矫情,殉葬夫君才是正道!于是,美人绝食而死,死得糊里糊涂,惨烈而荒唐。
坊间野史总是烟雾缭绕,杜撰者居多,宋人被朱熹理学洗脑之后,崇尚存天理灭人欲,女子殉葬丈夫可得贞洁牌坊,是值得歌颂的事。想必是宋人画蛇添足的演绎,带着暴力美学的倾向,多半是讨厌白居易,想嫁祸于他,把他描黑。想白居易多少是对关美人心存好感的,情绪转折也不能来的这么快呀,哪怕是由爱生恨也非君子之道。在《琵琶行》中,诗人对底层小人物长安歌女都给予人文关怀,那种悲悯是发自内心的,“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即使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下自己的眼泪,内心亦不失纯良。他用诗歌逼死关盼盼,多半是冤案。况且,他在晚年卸官之后,体弱多病之时,亦是将身边的樊素和小蛮遣返各自家乡,并无陪葬之意。可见白居易并非传说中那么腐朽那么寒冷。
多年以后,明月依然孤悬,依然是唐朝的那一轮,古月照今尘,清辉照进燕子楼,物是人非,美人烟消云散。在如水似霜的月光中,燕子楼迎来了史上最卓越的凭吊者——苏轼。北宋熙宁十年苏轼调任徐州知州。他在带领群众取得抗洪胜利,筑黄楼纪念之余,登云龙山,访放鹤亭,赏一色杏花三十里。他在云龙山下试春衣,喜欢著白衣在月光始射的杏花树下与二三文人喝小酒,比如秦观比如弟弟苏辙,微醺时吹洞箫,箫声苍凉深旷,最与月光般配,箫声飞上杏花,忽而有了忧伤,仿佛英雄撞上美人,美人变得凄凉起来,英雄义气悉化为绕指柔。此时的情绪最宜写诗,东坡写到: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
幽人何在?于是,在一个初秋的月夜,他独自去了燕子楼,徘徊复流连,自云夜宿燕子楼,梦盼盼,作《永遇乐》一首。大文豪大书法家大政治家苏轼才气纵横,旷达豪放而又深情款款,诗里自称天涯倦客,倦也倦得那样风日洒然,“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梦云惊断引用了楚襄王梦巫山神女之典,这一隐喻,引人遐思绵绵,黯然销魂。《高斋诗话》中赞“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只三句就说尽张建封(实为张愔)之事。东坡是多情的,对盼盼是同情的。
东坡的深情是他整个人生的基调,前两任妻子相继病故之后,并没有续娶,只留朝云相伴,这般冠绝千古,超拔出众的男子曾遇众多女粉丝爱恋,他只是宽厚珍重相待,端然思无邪,留下美谈佳话,那些花边轶事那些写给女子的唱和如莲花出淤泥,花自明灿招摇亦是无染,只为他人生的云锦上增了色,添了花叶葳蕤。
不单是东坡,写过燕子楼的文人墨客甚多,诸如秦少游,冯梦龙,文天祥,钱谦益等。有文友考证红楼梦的原作者为钱谦益,巧合的是,林黛玉在《唐多令·柳絮》中写:“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钱谦益亦有:“柳老花残木叶秋,西风斜日总牵愁。天涯大有多情客,不忍轻过燕子楼”。悉为自叹身世飘零,愁肠欲断的悲语,姑且以为是巧合了。或者苏轼和钱谦益,关盼盼和林黛玉互为前世今生,悟梦中之梦,身外之身,这都是燕子楼之外的话题了。
家国变迁,富贵烟云,死生契阔都是无常,燕子楼始终在风雨中默然,最是人间多情之地,她安放着徐州历史上最美妙女子的灵魂,她是某种精神符号的升华,是燕子、杏花、诗酒、美人、名士这些美好意向的代名词,她的传奇,跌宕起伏,不曾随光阴的流逝而消解,她为豪迈放达的徐州增添了一抹婉约清浅的底色,她是大风起兮,云气激荡之后,从云龙山脉三十里杏花深处轻盈飞出的燕子的精魂,一只不死的燕子。
卓玛,江苏省作协会员,徐州市十佳潜力青年作家。喜昆曲,好美器,爱花成癖。布衣素食,于雨花深雪里,扫花烹茶,煮字待客,坐听云里梵音。作品散见于《雨花》《延河》《阳光》《散文选刊》《安徽文学》《时代文学》《海外文摘》《青海湖》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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