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来历不明的姑婆
春仔
姑婆不是爸爸的姑姑。是不是妈妈的亲姑姑,我们兄弟一直没有弄明白。很小的时候,我是从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姑婆的,也没见过姑婆长什么样。稍稍长大一点,偶尔会听到妈妈提起这位姑婆,而且总是“我姑姑、我姑姑”的叫,让人感觉她们很亲密。据说姑婆姓钟,我们兄弟心里就有些迷糊。妈妈是姓皮的,怎么会叫她姑姑呢?我们就猜她有可能是妈妈的什么远房亲戚,绕了很多弯弯的。
可是,这个对于我们兄弟而言有些来历不明的姑婆,却在那个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一次又一次地接济我们全家,并且给过我一段短暂的、美好的时光。
真正认识姑婆时,我大约七八岁。那是一些惊天动地的日子,我也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我在大队部涂掉了墙上一条骂伟大领袖的标语,工作组认定我是毁灭罪证,我稀里糊涂就成了现行反革命。全家陷入灾难之中。爸爸不能当大队会计了,妈妈成了反革命教唆犯,当兵五个月就入党的大哥在部队也不能提拔。抄家的人也来了,正是早春青黄不接时期,全家仅有的一担谷子被挑走了。那时我们全家九口人,粮草告罄,炊烟不起。
就在全家陷入饥饿恐慌之时,妈妈想到了她的姑姑、我的姑婆。妈妈说,去姑姑哪儿看看,能借点粮食么?月黑风高的夜晚,妈妈走了八里路,带回了五斤大米,我们这才有大米掺野菜的稀饭喝。
姑婆本来是和我家没有多少直接往来的,因为此前我几乎没见过她。可是此后,姑婆却经常会出现在我家门口。常常,就在当集的那个早晨,太阳刚刚在东方放出早霞,姑婆就会在村外那条三四尺宽的古马路上折身走进村来,行色匆匆地出现在我家的巷弄口。我一直记得姑婆霞光中的身影。她迈着一双裹扎过的小脚,支撑着一个单薄瘦弱的身躯,手提一个竹篮,一歪一扭地踽踽走来。跨过巷弄的门槛,她站到我家的门口,对着家里喊:“沙队人”。她这样称呼我妈妈。旧时候,女人从娘家嫁到某个村,娘家那个村的女人就用这个村的名字,叫她“某某人”。我们村叫沙队,妈妈就成了“沙队人”。妈妈听到喊,从屋里跑出来,姑婆就神神秘秘地递给她一个小布袋,里面多半是粮食。妈妈感激涕零,喊她喝口水,她“不喝不喝”,转身就往集市上去了,叫她赶完集转身进来吃饭,却不见她回来的影子。
没过多少天,姑婆又来了。还是在那个时刻,还是披着那样的霞光,还是那个歪歪扭扭的瘦弱身躯,还是提着一小袋粮食,还是不肯喝一口水,送完粮食就走了。
这一幕,定格在我永恒的记忆里。
戴着“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在经历过无数次的批斗、游街、吊打、非人的折磨之后,我发起了高烧,据说烧到四十多度。邻居婆婆偷偷塞给妈妈五毛钱,她就带我去了大队合作医疗所,可医生不知道我是什么病,不知开了些什么药,高烧仍是不退。妈妈求得大队书记批准,又带我去了公社医院,查出是肺结核。
在公社医院,我真正面对面认识了姑婆。我在医院住了40天。住着住着,姑婆也住了进来。妈妈带我去看她。初次近距离相见,只见她慈眉善目,咪咪笑的样子,很亲切,很慈祥,很温暖,好像一缕初春的阳光。见到我,她把我搂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喊:“哎耶,细仔!嘿嘿”,“哎耶,细仔!嘿嘿嘿”,“嘿嘿嘿,我细仔!我细仔!”,仿佛我真的是她的细仔似的。并嘱咐:“病好了到我家来哈。”
我真没想到自己会去姑婆家生活。民兵连长来我家质问爸爸,你想卖崽呀?你想卖他到松林去呀?他丢出一封信,说那是爸爸卖反革命狗崽子的罪证。他们居然堵截了爸爸写给大哥的信,信中好像说姑婆只有两个女儿,想把我给送松林姑婆做儿子。
妈妈果然让我穿了一身干净的,打了很多补丁的衣衫,让我独自到姑婆家里去。好像是仲春,阳光有点懒洋洋的,布谷鸟有一声没一声。我不知道姑婆住在哪儿。妈妈说,照着马路一路行(hang),先到你姑姑家,姑姑家过去就是松林村,姑姑会给你指路的。
出了门,我就沿着马路走。说是马路,其实就是姑婆常走的那条三四尺宽的古道。我去过姑姑家,就顺着它一路向前。但是,我的身体还很虚弱。湿湿的天气格外闷热,懒洋洋的太阳照在我身上,让我也懒洋洋的。我有气无力,软软的走着,出了一身一身的虚汗。
终于到姑婆家门口了,我喊一声“姑婆!”,姑婆一愣,回过神来,就霍地从板凳上站起来,细小的裹脚迈着匆匆小跑般的碎步迎到门前,笑容满面地喊道:“哎呀细仔,我细仔来了!嘿嘿!”然后伸出温暖的双手牵着我柔弱的小手,将我拥入怀中,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脊背:“细仔!细仔!”然后对旁边的人说:“沙队我细仔,嘿嘿嘿,我细仔来了”。
姑婆为我煮了香喷喷的白米饭,炒了两个鸡蛋,煎了一碗河鱼仔。那个年代,这些都是珍贵的东西,一年到头难得吃到几回。做好饭菜,,姑婆又双手将饭菜端到我面前,细声招呼我:“细仔,来来来,吃饭”。然后,她微笑着端详我,打量我,挥手赶去我头顶的苍蝇,还用手帕轻柔地帮我檫去满面的汗水。她抚摸着我的脸颊,笑眯眯地劝道:“细仔,吃,慢慢吃,多吃点。”亲亲切切的。
那天晚上,我睡在姑婆温暖的怀抱里。很久很久了,我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没睡过这么温暖的怀抱。我在家里都是和哥哥弟弟睡在阁楼上,睡在稻草铺就的床板上。那天,我在姑婆的怀抱里睡得格外地香,格外地甜。
我在姑婆家里住了下来。姑婆的丈夫,我们叫他姑公的,是个老老实实的农民,又是村里很吃香的手艺人,会做木工活。每天早晨,他从袁河里打几网鱼回来,吃过早饭出去做工后,不到天黑见不到他,所以,姑婆家的日子似乎有点殷实。我在他们家天天吃的是干饭,没喝过一餐稀的。姑婆的两个女儿如花似玉,可是,她把最好的都留给我吃。我经常吃得到鸡蛋,吃得到鱼,时不时还能吃到肉。在姑婆家,姑婆细心的照料融化了我,温暖了我深受打击的心灵。
妈妈来了。那天半夜,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倾盆而下的暴雨如排山倒海。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姑婆在唤我:“细仔,嘿嘿嘿,妈妈来了。”我知道,家里又揭不开锅了。我看见妈妈手里捏着一个小布袋。临走时,只听姑婆对妈妈说,孩子好好的,挺乖,你放心吧!这次姑婆让妈妈带走了多少粮食,我不知道。好像听姑婆对妈妈说,就这么一点子,回去对付两天吧。然后,妈妈顶着狂风暴雨回去了。
也许是上天不让我做姑婆亲亲的儿子,否则我不会离开她,我会一直陪她到老。
秋天,闷热的天气令人生厌。姑婆病了,是痢疾,上吐下泄,箭一般的喷射。家里人手忙脚乱。我不知道他们给姑婆吃了什么药,可是止不住。下午,好不容易止住了,姑婆却已是死去活来一般。晚上,我睡在姑婆的身边,她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第二天,姑婆对我说,细仔,你先回去,等姑婆的病好了,你再回来。
我回了家,却再也回不到姑婆的身边。
后来,我回到学校去读书。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我离姑婆越来越远。每当寒假暑假,我都要去姑婆家看她,她也一如既往的待我,见到我还是那样的叫:“嘿嘿嘿,我细仔!”
上大学以后,我去看姑婆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但总会时时想起她。毕业那一年,听说姑婆差一点死去。据说那是一个平常的下午,村里的几个小孩突然打起架来。他们象打生死架一般,彼此不顾性命,一时“刀光剑影”,鹅卵石子、破烂砖头乱飞。姑婆看见了,象勇士一般,一歪一扭地迈开她的小脚冲过去,高声大喊道:“哎呀仔嘞,打不得哎,会出人命啊!”。她跑过去想分开他们,霎时,一块砖头飞过来,直击姑婆的脑门。姑婆倒下了。她在医院里昏迷了十几天,好不容易救过来。出院以后,她没找家长要一分钱,人家端碗面来慰问她,她还“不要不要”的,心疼人家不该乱花钱。
姑婆的一生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目不识丁的、裹脚的农家女仔,可是她舍得,她真爱,她有慈悲心肠,有无畏和勇敢,有柔软的心地。她所拥有的这些,默默地影响了我,化作了我浓浓的血液,成了我永生的财富。从此,我相信真爱,相信善良永恒,相信大爱无疆。
1992年,我的女儿出世了。妈妈要来给我带女儿,我把姑婆也接了过来。我想象孝敬妈妈一样孝敬她,可她只住一个礼拜就回去了。她回去后,总是念叨我的好,逢人就夸:“我细仔真好,真有良心!”
大约是1996年,姑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去世时,据说她不断地喊我的名字,可是我远在外地,没有得到她去世的消息。第二年清明,我专程去她的坟上看了她,给她烧纸,给她点香,给她敬酒,给她深深的跪拜。然而,那年以后,我以为我很忙,没有再去过,甚至连她坟茔的位置都不记得了。
今年清明节的一天,我回老家祭奠父母,突然感到久不祭拜姑婆的罪孽,心里深深地自责。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我就要赶往松林村。天已经乌黑乌黑了,万物笼罩在黑暗之中,大雨滂沱。我驱车赶往松林村,想要通过亲戚的指引,天亮后带我去姑婆的坟头谢罪,可是我迷路了。我几次走到断头路前,不知道要往那里去。倾盆而下的雨拍打着我的车窗,犹如拍打我的良心。
来年清明,我一定要找到姑婆的坟茔,跪在她的坟头,向她深深地鞠躬祭拜。
李梦初,又名(乳名)春仔,男,大学学历,无党派人士。江西省新余市人。先后任中学语文教师;国有企业办公室文员、主任;司法局副局长;法院副院长;县政协常委;现任基层法院高级法官。江西省宜春市作协会员。1985年开始散文创作,在县文联刊物《试剑石》发表散文20余篇。1987年于《宜春文艺》上发表散文《春天的鸟儿》。后弃笔二十余年,2013年恢复写作,2015年先后在江西《创作评谭》、《宜春文艺》、《新余文学》、《仙女湖》杂志、《宜春日报》、《宜春广播电视报》发表散文、小说十余篇。散文《故乡的叙述》获首届《仙女湖》杂志文学作品二等奖;小说《小之善》获“立新杯”“《新余文学》奖”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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