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吴晓铃与笔名录
刊于天津《今晚报》4月28日,发表时删略为短文,
以下为原稿(民国作家笔名增补修订部分省略)
吴晓铃:增补鲁迅笔名30种
——兼及佚文《评'现代中国作家笔名录’》之发现
肖伊绯
众所周知,吴晓铃(1914-1995)先生长期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治学严谨,成绩斐然。他在古典戏曲及古籍版本研究领域,所取得的学术成果更是令后人叹为观止,衷心折服。殊不知,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面,吴氏也颇有心得;且身为新文学运动的亲历者,还自有其宝贵的“现场”经验。新近发现的一篇吴氏“佚文”,就向后世读者展现了他在这一领域里的敏锐眼光与见地。
1936年12月30日,北平《世界日报》副刊,第十二版《图书馆周刊》刊出,吴晓铃的署名文章《评'现代中国作家笔名录’》。之所以称该文为“佚文”,是因为现有出版的《吴晓铃集》(五卷本,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没有辑入,其他各类吴氏文集、选集或研究文章中均未曾提及。因资料难得,笔者不揣陋简,在此酌加整理,转录原文如下:
评《现代中国作家笔名录》
吴晓铃
【现代中国作家笔名录,袁涌进编】
【中华图书馆协会出版,定价一元】
去年在读知堂老人的散文集《苦茶随笔》,从其中所收的《现代作家笔名录序》一文知道了有这么一部“别开生面而很有意思”的书籍将要编印出来,不由得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忻愉的是因了这部书的编成不只能够给予图书馆中编目先生们好大的便利——时间经济,寻查简易,同时也足以使我们这些文艺的爱好者得以知道些要知道而不能,或是不容易知道的事情。至于知堂老人所说的“出版物愈多,这种笔名也就加多,而读者读得胡里胡涂,有时须去弄清楚了作者的本性,才能够了解他的意义”则尤为此书之所以重要者了。然而却也很替袁君担心,盖作家写文章的不肯迳题真名,大约除了“求变化”和“不求闻达”二者之外,总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怕招怨尤”也好,“言论不大自由”因而化装逃避检查者的剪刀也好,似乎与“居奇立异”无关,而是的确不欲旁人知晓。那末袁君又偏要“泄露天机”岂不是要遭遇到十分的困难么。同时,以愚观之,这种工作又绝不是一人之力所能办,旁搜博引,耳食目察之外,还要加上一番考证的工夫,“吾生之有涯”,个人专门致力于全国出版的各种报章杂志的阅读尚且不能尽其什一,何况还是在短时期间以余力及此呢。此是说其不大容易也,但是袁君发愤编辑,必期其成,这种精神极可钦佩,所以我期待着这书的刊成,至今竟是一个年头了。
这部《现代中国作家笔名录》是本年暑期间才出版的,袁涌进先生编,属北平中华图书馆协会丛书第十一种,定价法币一元。全书计一百四十四页,而以作家原名为主,下系笔名的“本表”(即正文)才不过八十页(自十七页至九十六页)而已。前载袁同礼氏,周作人氏,刘国钧氏的序言三篇和编者的前言一篇,后附中文及英文索引各一。全书收作家凡五百五十四人,虽然未能根括我们整个文坛的作家,但也就不算很少了。因为前面已经说过,这种工作是很困难的。然而袁君的用力之劬,则颇值得赞扬,袁君在“前言”中说“余编目于国立北平图书馆有年,平日对于搜罗各家笔名别署,颇感兴趣。”又说“本表之主要目的,在搜罗笔名,但著者之字号初名,仍一并列入,以便检查”。这亟以作家原名为经,笔名为纬的编制方法非常正确,同时紊乱之弊也可以避免了。袁君又说编辑这书的经过“前年(二十二年)五月,编者曾将本表印成初稿,旋以见闻有限,错误遗漏之处,在所不免,特于去夏(二十三年)将一年内所增补更改者,分别整理,重印成稿,后承各学者各书局热心指正,尤所欣感”。前后大约是四年的光景。至于收集的精细,也是本书的特点之一。例如著周作人先生的笔名竟达三十一种之多,而“难知”一名则是老人近年来所用的唯一生僻的笔名(写的文章为《缢女图赞》,也是老人在《论语》半月刊的唯一作品)。读者很“难知”道的。还有鲁迅先生的署名则辑有四十八种不同,“唐俟”还是新青年时代写白话诗所用的;虽然近年在文学季刊上也曾以此笔名写过几篇杂文,但,似乎不很细心的读者们,便要忽略过去了。但是,我仍认为此书有几处是应该加以被充或是修正的,这里提出和袁君商榷一下:
(一)所订范围不严密
“作家”二字与“文人”大有不同,约言之,作家的范围较狭也。就本书的所收作家分类看来,则以文艺作家为主,此是狭上加狭了,然非文艺作家之被收入者也很多,如蔡元培,冯友兰等都是。但又有绝对多数的作家未被编入,如郁达夫,沈尹默,宋春舫诸先生,我虽不知其笔名是什么,但信其必不能无有也。洪深,朱湘,李金发诸作家明明的有笔名,却也未见载录,又如郭绍虞师曾以字行,原名“希汾”则少为人知,商务出版的《中国体育史》即署原名,图书编目者若不深查,则一定会与著《中国文学批评史》的郭绍虞分做两个人的。同时不足称为作家,根本不曾著过书(因此书的大目的,是给编目的图书馆人故也)或其作品不足道而传布范围窄狭者反多录入,如《妄言疯话》的宣永光,抄掇旧文的张江载,评戏捧角的一得轩主(林醉陶)诸人是,恐怕只限于北平的一部小报读者知道而已罢。再者,既名“现代作家”,似乎已故的大可不必算入,纵使算入,亦当依其生死年代的迟早先后决定去留取舍,书内林纾、刘师培等人我们已嫌其不合现代作家的条件,而约一八七五年在世的《玉狮堂十种曲》的作者陈烺竟被列入,则真是大笑话了。希望此书再版时,袁君能够把“现代”的时间固定,“作家”的范围限制才好。
(二)著录各家笔名收集未完全
这里举出很少的几个做例子:
(八画)周作人 未收“智堂”一种。
周树人 未收“张承禄,宓子章,赵令仪,翁隼,倪朔尔,韦土繇, 黄凯音,崇巽,黄棘,白道,曼雪,梦文,常庚,英朕, 史贲,康伯度,朔雨,焉于,越侨,张沛,仲度,苗梃,及锋,阿法,孟弧,游光,越客,荀继,罗悔,罗怃”三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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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按:其他笔名增补订正内容从略)
袁君的精细和勤劳是值得佩服的,并且此书之出确是“有裨士林”不浅——尤其是图书馆,我之读此书亦是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的中文编目部也。但希望能够在再版的时候仔细校订,增益,修正才好。至于因为限于篇幅,所以前面仅举很少的例,此外所得材料还有一些,袁君若是高兴的话,当为录出奉上,袁君在本书的前言中曾说过欢迎批评的话,我才敢来饶几句舌,其实,我是毫无所知的。
——念五年双十纪念——
此文完稿之后有搁置至今,近读《北平晨报》“学园版”载有箫笙君之文艺丛谈,也论及此书有为本文所未及者,读者可以参阅,十二月十日又记。
上述2500余字的书评,出自时年仅22岁的吴晓铃之手,当时他尚在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就读,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而这篇书评所批评的《现代中国作家笔名录》(以下简称“笔名录”),为时任国立北平图书馆编目组组长袁涌进所编写,由北平中华图书馆协会于1936年3月印制的一部专业性很强的工具书,书前有袁同礼、周作人、刘国钧三位专家学者撰序推荐。袁涌进(1899-1988),1931年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图书馆学系;他就职于北平图书馆之后,一直从事图书编目及相关专业研究,已经在这一领域卓有建树。应当说,时年仅22岁的在校生吴晓铃,敢于对时年已37岁的图书馆学专家袁涌进的编著提出明确批评,一方面是青年才俊的意气使然,另一方面也确有为专家指正摘谬、查漏补缺的底气。
可以看到,吴文从四个方面对《笔名录》提出了极有针对性的批评意见,即所订范围不严密、著录各家笔名收集未完全、误置、作家之有笔名而未见录入者。其中,仅仅是鲁迅(周树人)的笔名,《笔名录》就失收达30个之多,一方面可见编写者确实阅历有限,另一方面也足见吴的阅览之广。此外,因为师从郑振铎的便利条件, 吴更明确指出了“谷,远”两个笔名并非鲁迅所用,实乃郑的笔名——俨然一则“郑冠鲁戴”的文坛新掌故。由此看来,仅以鲁迅一位作家为例,《笔名录》即失收笔名30种,误置2种,亦由此导致郑振铎名下的笔名少收2种,真是一错再错,不可收拾了。
当然,《笔名录》虽然错讹不少,它在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上的“开篇”意义也是非凡的。作为现代中国第一部为作家笔名编目的工具书,当时受到文坛注目、读者欢迎、学者首肯也是必然。在这部被周作人赞为“别开生面,很有意思”的《笔名录》问世后,几乎没有任何有份量的批评意见出现;这部印量不多(初印仅500册)的工具书,在图书馆编目人员的手中,仍可算是查证索引新文学作者的“利器”。事实上,吴晓铃就正是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的中文编目部中,首次见到此书的。
如今,抚读《笔名录》与吴晓铃的书评,可知“开篇”不易,批评也不易。所谓“开篇”不易,是袁涌进从图书编目的专业角度摸索数年,方编得《笔名录》一部,实可称之为中国现代作家笔名编目之首创。所谓批评也不易,是吴晓铃年仅22岁,非阅历之广与读书之精达到相当程度,也很难做到这样的一针见血、针针见血式的批评。80年后,编《吴晓铃集》者未曾见此“佚文”,非但是后世编者与读者的遗憾,更可为上述“两不易”再作一次反证,以此足可见博览之难,编辑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