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时代（五）

孩童时代（五）

村上来了打铁的，这是我剜菜回来时才知道的事。我们剜菜走的时候还没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呢。打铁的铁匠炉就设在我家屋后面那湾的最西头。

我家屋后面的湾呈东高西低的地势，东西比较长，南北窄一些，呈长方型。湾的底部在冬季没水的时候能看的出来，也是东部最深，西部浅些，从西到东呈缓坡下落。老人们说，这是老辈子人过去盖屋使土使的。

春天下雨少地时候，东面存部分水，西头还露着地皮呢。到了夏天，雨量大了，水多了，西头水已漫崖，东头还能露出一大截坡。今年的雨量不小，西头尽管水没漫崖，露着的坡也不多。这要是到了夏天，雨水大了，湾里的水会涌到马路上的。

湾的周围种了一圈柳树，得益于湾的涵养，不碱不旱，比别的地方的树都长得要旺盛一些。树都是靠湾住的各家各户栽的，强大的根系能防雨季里沙质坡面打冲口，以防冲塌崕头。我家住在最东南角，不涉及这个问题，柳树没我家的。

湾西头顶着的是一条南北马路。说是马路，其实就像一段永不糟烂的，被人随意扔下的大树枝子，极不规则。马路贯穿了村子南北，在两边高高的房台间艰难的挤过。从路的两侧又分出了宽窄不一的小杈，构成了整个村子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不用说，这条路也是人来车往最繁忙的。

湾西崖的正中间，为了防止路上的雨水往湾里流冲坏路面，用水泥修了一个敞开的泻水口，我们习惯上叫它簸箕闸。相应的，防止雨水大时路面漫流，在湾崖的边沿，用土培了一溜比田埂大不了多少的小坝。

我挎着篮子到家，气喘吁吁的喝了半舀子凉水，把长袖上衣一脱，换上小背心就往外跑。母亲问我干啥去，我说看打铁，没等允不允许，一溜烟就跑了。

不知为啥，我对这些打铁呀，干木匠的，盖个猪圈垒个鸡窝类的事特别好奇。只要我家周围有干这些的，我都能在人家那里待上半天，静静地看着人家操作。只要有这类东西在，就是旁边再有热闹的事，也打扰不了我，真是奇了怪了。

铁匠炉就设在簸箕闸的北侧，头顶上用一个单柱白色的粗布蓬遮着，猛一看，就像高大的柳树下下雨后刚长出的蘑菇。

打铁的，据说是汀河姓林的一户人家，每年都来我们村两回，麦前来一次，收大秋的时候来一次。平时活不集中，人们需要收拾铁家伙，只能自己到陈庄街上，趁赶集的时候拾掇。

这个时候已快晌午，天已很热，有需要拾掇农具的都已早送来了，就在湾崖边分门别类的排着。上坡的还没回来，没事的在家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其实路上是没啥行人的。小孩子贪玩心强，不怕热，除我以外还真有个和我一样的傻子围着铁匠炉忙活，是大毛。

打铁老师们烧红煅件后才在砧子上敲打，煅件不经过加热是没法加工的。就在这一烧一打，一打一烧之间，煅铁的表面总有薄薄的一层像肤皮一样地东西脱落。每到锻件加热的时候，就有少许停歇。大毛就趁着这个空当，拿他那吸铁石在砧子架下踅摸。噢，原来他平时玩的铁屑是这么来的，我还以为他从哪里弄得铁沫沫。

我了解大毛这号人的脾性，只能对他近不得，也远不得。和他太近乎了，他就不知自己姓啥，和他太远了，毕竟是同学，也不是那个意思呀。我没和他打招呼，他见我也没说话。但从神态里，已经表现出他那优越感来了。他吸一会就看看我，我则专注在师傅们打铁的事情上了。他见我没有对他干的事表现出兴趣，有了几分尴尬，主动和我说话，我也礼节性地应着。

此时师傅们正在打一口铡刀。先是年长的老师将烧红的铡刀片放在砧子上，左手做着翻转腾挪，右手持小锤在砧面上轻敲做着指引，年轻的小伙抡起大锤一下是一下的猛打。霎时那锤子的单音就变成二重奏了。等到刃面打得差不多地时候，年轻人的大锤放下，老年师傅再用小锤精细的抠查。待到铡刀片已褪去暗红，表现成灰白色，老年师傅也就不再敲打了，他又把铡刀片放在炉子上加热。这个当口，年轻人迅速用锨在地上铲了个窄窄的槽，从湾里打了大半桶水，抓了块肥皂在桶里洗手。他用的肥皂可真多，大半桶水都叫他洗白了。我心想，这是要干完活了？要不洗哪门子手呢。

只见他洗完手，迅速将水倒进刚剔的槽里，那个槽也刚好让他灌满了。没听清那个老师傅说了句啥，就见年轻人往边上一闪，老师傅迅速将烧红的铡刀一下立着放槽里。随着嗞啦一声，槽里的水一下烧开了锅，一股热汽打着旋地往上冲。时间不长，老师傅又将铡刀平端起，沿着刃口看了看成色，然后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就把铡刀片子放一边了。

听大人们说，这个过程叫“伸”。我不知道字面意思是啥，反正过程我是看到了。以前伸锄伸锨我见过，这伸铡刀我还是第一次见，真长见识了。对于其他的家什打制和处理铡刀的过程都差不多，只是后面的蘸水过程有点区别。为什么？我不知道。

眼看马上要吃中午饭了，大毛还在那里折腾他的吸铁石。我也不说想玩，其实玩也没有意趣。但是，看得出他有想和我玩的意思，只是还拿捏着不说。他应是觉着铁屑子已收得差不多了，就将那吸铁石拿在手里，两手抛起接着，再抛，再接，用这种方式眼馋我。在这过程中还不时拿眼偷看我一下，这，我就更不能说玩了。如果我说要玩，他还不上天了。

他就是村里人常说的那种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主。

接下来我却遭遇了长这么大以来，最黑暗的一刻。

既然不想上他的套，我转身就想往家走。也许是他见我走分了神，抛起的吸铁石没接着。落了地的吸铁石一弹掉下了坡，他啊地一声惊呼，把刚开始迈步的我吓了一跳。我不知出了啥事，急忙转身，发现大毛怔怔地瞅着水边，两位打铁师傅不知出了啥事，也正看他。我转身那会吸铁石还刚落地，眼看着三蹦两蹦地掉水里了。大毛一把没抓着，嗷的一声，哇哇地哭起来了。我又转身快步跑到大毛跟前想帮他，可是咋看也没看见那吸铁石掉哪了。

我正聚精会神地找，大毛就杀猪般地哭。不知啥时候身后有个恶声恶气的男声吓了我一跳：“毛毛，毛毛，谁欺负你了？”

我猛一回头，发现有一个四十多岁，满脸横肉的家伙正一面往我们跟前跑，一面大声的说话。我直接让这个来人的长相吓坏了。真是传说中的那种，一个人不敢看，两个人想看也得拿着棍子才行的货。来人五短身材，肥头小耳，两腮高耸，鼻沟深陷，趴鼻子高端还没有腮顶子高呢，满脸横肉。稍一侧看，就像光腚子小子撅起的屁股。这不纯一怪物吗，这哪里是人啊。

我一看头皮子就怔怔地发麻，胆怯地往边上躲，可他偏偏凶巴巴地大声斥问我：“你咋欺负俺毛毛啦？”

我都吓得快哭了，一面倒退，一面嗫嚅：“我，我……”

我那经不起考验的小胆量，别说是为自己辩解，哭都不敢了。

“不怪人家那孩子呀，人家在这里玩了一上午也没打恁那孩子一下，可老实了。是恁那孩子拿吸铁石撂着玩，不小心掉水了。”是那个年长的师傅替我说了话，我心里松了口气，向人家老师傅投去感激的一瞥。

人在受屈，不能自证清白的时候，有个不相干的人主动为你旁证，真是太重要啦。

“哪，那咋办呀？”来人对老师傅说话和缓了些。

“一会忙过来，我看看能给你钓上来吧。”

“那真是太感激了。”没想到这怪物还会说人话。

大毛还是拼命的哭，大有不立马给他放手里就不罢休的感觉。那个怪物（后知道是大毛的爹）腆着脸跟老师傅说：“老师您看咋钓，不行先给俺弄一下，您看这孩子，太不听话了。”

老师傅正忙，不情愿地放下活走过来。我以前见人用衣服针揻成钓鱼钩钓过鱼，这吸铁石又不是鱼，它还会咬钩吗？老师傅的话又一次吸引了我。见老师傅过来，大毛也不哭了。

老师傅问了下具体掉水的位置，回身拿了个锄钩子，就蹲在吸铁石落水的地方。慢慢的把锄钩子伸进水里，横向扇面样的扫了一下，拖上来一看没有钓着。大毛又嗷的一声哭开了，老师傅说了句：“别哭了，再哭就吓得它不上钩了。”大毛一听，赶忙止住哭。

这时，老师傳又将锄钩子伸水里，就像日本鬼子探地雷似的，小心翼翼晃。突然老师傅晃着的手不动了，慢慢地开始向外拖。当锄钩子快完全露出水面的时候，那吸铁石真在钩子底端粘着，大毛想去抢锄杠，被他父亲一把抓住。

当锄钩完全离开水面时，原本平粘在锄钩下面的吸铁石一下立起，只粘着一点了。几个人屏住呼吸，老师傅也稳了稳神，吸铁石终于没有再掉下。

我开始看傻眼了，这是咋回事呢？想了老半天，终于反过神来。以前光知道铁屑主动往吸铁石上跑，咋就没想到，吸铁石也会主动吸铁。

（摄影  曹新庆）

作者简介：荆其胜，利津陈庄人，1981年入伍，从军25年。转业到东营公安工作。喜欢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