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作】| 晋侯:剧场

剧场
名家名作:本作品发表于《延河》下半月刊2020年第一期
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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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显泰山庙,前身是甘蔗影院,往前是红旗礼堂,再前是华侨礼堂,更前是泰山庙,名由周而复始,剧场自有命运。五显庙因旧城改造而毁,归入泰山庙,诸神合并办公。
——摘自《甘蔗志·建筑》
进场也迟了,摸索着碰到众人膝盖噼里啪啦响着,犹如一路拨开饱满的玉米林。落座就问邻座,前面演过什么。加演了一个新闻片,刚完。新闻说过什么。毛主席接见尼泊尔国王比兰德拉。
现在电影不这样,会设置一个章节出现在开端,有时节奏很快,迅速煽动情绪。一群人闲遛马路,穿着几乎相同的服装,观众还没从蓝黑色块中分清谁,突然这个色块群裂变,他们都往左飞奔。对,是左边。那里撕心裂肺的惨叫,从被拉长的狗脖子里传来。他被卷入其中,随着众人跑进一座宅院。一根铁丝在后堂上面支架绕下来,有人在侧面拉着,铁丝套着黑狗。后堂阴暗,人群遮蔽得阴森森,从破瓦裂缝里漏下一点光斜照在黑暗中心,恐惧也有片刻停息,毛发一张一合。最后一棒子下去,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他看了几眼,挤出人群,正庭空无一人,一个案桌上面什么也没有。他抬头看屋脊,雕梁错合,纵横搭接。他下意识捏住衣角,像捏住了什么,那些金碧辉煌之处让视觉一晃一晃,有些把持不住。
一个人拎着一把狗肉出来,呵呵一笑。那年头一个月才能凭票买半斤肉,一把狗肉就能过上几天神仙日子。狗主人听说分肉,上门探问,连皮毛也不见,后堂墙上留着星星点点痕迹,闻到那点气息直掉泪,这叫做死无对证,暗骂几句狗贼。
人人都是贼,都有贪心,贼和常人区别是明争暗取,结果一样,手段不同。那次他被老大拉去见一个男生,比他个头高出十公分,老大说,他刚转学来,搞了他。男生穿的确良衬衣,口袋里隐约显露一块钱。一块钱能买八斤米,一块钱能将油盐酱醋买全并捎带切成四分之一的肥皂。他搭男生肩膀,二指入兜。男生个头高,走路一仰一仰,指甲勾到那张纸却夹不出来,磨蹭几次,就被摁在口袋里。两个穿白警服的将他从教室里拎走,毕竟没得手,他死不承认,出来后他才听说,男生的爹是刚到任的派出所所长。此后,认识林道仁的称他仁兄。
他仔细看完梁上装饰后走出后门,盼盼侧坐在门槛上,两人互望一眼。每个月都有狗牺牲,盼盼这么说,道仁惊讶,狗被杀了也可以叫牺牲。
念完这段情节,程赟说,剧本名叫《牺牲》也好,牺牲与决定牺牲的人,都在命运的局限里挣扎。盼盼点头,又说不行,听说塔可夫斯基刚拍了一部电影就叫《牺牲》,不如用《迷失》或者《迷惘》。我考虑一下。北影厂如果引进《牺牲》一定要看,你要尽快来北京工作,一起去看。不急嘛,还要在甘蔗住段时间。你出生前父亲失踪,出生时母亲去世,你老家是山西临汾,你养母阿莲姨把你带大,你不属于哪块地方,哪里都是你的归宿。
他们计划在中午两点前到甘蔗影院,剧院摆满木椅,整整齐齐,眼镜程用白漆描上号数,从来没漏过一把。他胡子邋遢,满头白发,剧场里的文字活一直由他出手,左边单数,右边双数,前后二十排,一个号码重复描写二十次,多费劲啊,弓着腰几乎是趴着,每一把椅子上都落下汗渍。他描写三轮之后写不动了。十二年一轮翻修,剧院请装潢公司美工,小伙子将数字拼接好,要喷。剧场老板赶快制止说,可不能这样,老字多好看,程老师功夫了不得,翻修一次描一次,摸一下字感觉凸凸好。小伙子眼神傻呆,字好是让人摸,什么道理,算了,重新谈价吧。
陈旧多么缓慢,那层漆越刷裹越严实,岁月日日新天天旧。深红色外墙上贴一张大红纸公告,红墙贴红,相当于虚无,过往行人一晃而过。标题与落款中间,行楷七行,有点书法功底。程赟说,是程老师的字,你把它完整抄录下来吧。
戏讯
农历三月二十八日 值
泰山青府仁圣大帝千秋圣诞
特聘请长乐区实验闽剧团隆重演出
时间 农历三月二十七日 日夜场
特聘请连江县平和闽剧团隆重演出
时间 农历三月二十八\二十九 各日夜场
地点 五显泰山庙剧场
甘蔗五显泰山庙管委会
落款只署农历,老人们惦记习惯,日场下午两点开始,十二点就落座了少半,一点左右前后排拉呱起来,像菜地里蛐蛐喧哗,声音塞满缝隙。舞台布景,化妆刷脸,偶尔吊出嗓子,也被噪声波浪冲淡。程赟和盼盼坐在中后靠边一点的立柱后面。盼盼半个肩部靠着侧前方立柱,上方是支撑屋顶的钢架梁。你发现没,剧院顶梁都是现代架构,刷了黑漆不注意还看不出来。是啊,原来什么样,怎么一点也没印象呢。很多东西不就是这样消失掉,改变着适应着不留痕迹。盼盼耳朵贴住立柱,眯住眼睛。
每台戏都是熟悉场景,旧调新弹。他们在街道上散漫地走,拐入路边公园,长椅对面是一个缓坡,远处林子是新物种,他的幻想正在装入一场戏。关于道仁的经历,盼盼讲述,程赟记录整理到《甘蔗志》里。有熟人问起写作进展,程赟说快了快了。有人提议写好就拍一部电影。盼盼说,行啊,你演你自己就很好,大家一起干。
正剧时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五显泰山庙剧场的旧事,程赟将言辞片段融合了采集资料,道听途说也是考证依据。比如,某男与戏子眉来眼去,钻到后台拉扯几回,戏子听男人说在南洋有个身子欠佳的老爹,继承就几辈子吃不完,一动心就双双私奔。大约某年某月某日,两口子返回甘蔗,牵着小小的她。从踏上洪山桥开始,众人咳出的痰里就有他们的闲话。人们说,戏子是狼精变身。对啊,你看那张脸白净好看,夜里行走能刷亮一片,招魂得很,还有那对奶晃荡得让人脚跟吃紧。嘿,她来了。
胜利逃亡者在众人眼里是甘蔗最败兴的一家,门口窗上院子挤满人,突然她哭出声来,小小细细的声从没长全的牙缝里溜出。人们的亢奋情绪顿时柔软下来,孩子好可怜。戏子隔三岔五领女儿去礼堂,前后总是女人骂,骚货。戏子不吭气,径直走远,似乎目空一切的样子,让背后女人们骚动不已。有脸面的人早有留好的位置,看戏剧坐头二排,看电影坐十二排前后,票在礼堂主任上兜里,座位空着也没人趁黑摸过去,开演十分钟后,主任拎着长筒手电到处扫。一左一右两根立柱,平时没人坐,戏子搂着女儿在右边立柱旁边,立柱挡住部分视线,歪着脖子看戏。
男人等着戏子生男崽,割早稻,没动静,割晚稻,没动静,空落着。甘蔗街道上吵骂声中,多半是嘲笑别人生不下儿子,或是诅咒别人断子绝孙,戏子被骂光吃不下蛋的鸡,再正常不过,她不理会,该干嘛干嘛去,家务条理一点都不乱。男人在甘蔗粮库当保管,等到稻谷入库车水马龙时一连加几夜班,倒班休一天呼呼大睡。戏子可怜男人,抱着揉胳膊揉肩。突然,男人一翻身,顺手将女人搂紧,再猛地一甩,将女人推出老远,砸扁了木几。女人后脑勺镶进木框里,男人忽地坐起来,呆呆说不出话,一把将她掀过来,摆正一看,模样没损。
男人说,梦见几个送来稻谷入库的人,说你看电影跑到后场跟礼堂主任乱搞,扒窗口的人还跟着打节拍。说到这里,男人挥舞手臂骂,狗娘养的,哪个欠揍的尖嘴家伙,非摔死他不可,没想到,把你撂飞。那粗壮手臂扬过来,正好女人睁开眼睛,一把抱住使劲拽,男人没提防一下子被扯倒,半张脸贴住女人。女人一口咬住耳朵,男人情急之下,五指扣住女人天盖,拉在耳边,耳廓差点破裂。僵持几秒钟,女人松牙,男人松手。女人对着男人突然喊一声,也就一个字,高音刚止,小女孩也尖叫一声,男人后仰落地。
程赟考证过这段情节,老人大多故去,中年也衰老健忘了,对太稀奇的事情还留着丁点印象。一长一短两个音,刺破耳膜。人们似乎有所预感,守候在屋外,声音传出时气息尖刻,绵绵无尽。女人一推窗,黑压压高低都是脑袋,转身将木窗甩过去,啪,栓子正好落下,人们一哄而散。
有人说昨晚上一场好戏,红娘正唱,生死祸福也没法儿管,且到西厢走一番。突然鸦雀无声,瓜子皮落地都数得清。所有人都一矍,抬头看木梁和顶瓦,震颤得嗡嗡作响。腔子停息,只好重新开场重新敲起家伙。红娘起步,走得虚飘,几次把持不住。有人喊,见鬼了这是,鬼叫两声怕什么。说这话的是眼镜程,那时还是毛小伙。
有人发现男人聋了,也发现戏子哑了。全城轰动,真是命不好的冤家夫妻,打架闹出两个残废。次日看报得知,礼堂晃动是地震,从海峡对面岛波荡过来,眼镜程读报时一句一句详解,众人心领神会。镇长上报统计数据,四处侧房倾斜,三十六家落瓦,无人伤亡,两人因损坏家具而发生残疾,属于特殊意外,不计在内。
躲不过去都叫命,程赟嘀咕一声,幸亏小女孩完好无损,她叫盼盼,后面还有很多事由她转述,所以命不该绝。
甘蔗院子多是咸同年间所建,一姓组成族群,程赟和眼镜程还有镇长都是一脉,居住在东南面,五显庙是祠堂,据说一套《程氏族谱》压在阁楼顶,破四旧时,外姓人打开过却没有找到。族谱成书于光绪登基那年,老镇长早年当私塾先生那会儿就想重修族谱,后来将重任交给眼镜程,在族谱百年寿诞日之前重修完毕,是眼镜程暗念的年份。每年寒暑假,眼镜程都闭门谢客专心修订。
这年暑假,县里整合教育,将原先设在各村祠堂里的班都收进县城。眼镜程觉得,按自己的教学水平应该属于整编进城。开学时,镇长来问,可能把你漏下了。眼镜程说,就凭那个张三皮的水平,他都能去,哼,我才不屑。三皮是镇长远门亲戚,名叫张波。眼镜程说,一波三层皮,虚张。眼镜程想去县里问,又怕遇见熟脸,若真没选上岂不丢现眼。镇长庆幸没说实情,原先名单是有他,有人说,眼镜千八百度,上课不拿书,随便呱啦讲,十有九跑题,局长就一笔划拉掉他。
一大早,镇长家被敲得咣当咣当响,一看是眼镜程。说吧。甘蔗也要开班,和他们县城班比一比。办这个干嘛,都在一条大街上,多难看。县里开县里的,甘蔗开甘蔗的,那些孩子没钱上学谁管,你说说谁管,甘蔗程家从大宋开始世代教书育人,从不嫌弃老弱病残,同样是祖国花朵,这个班就叫乌托班。怎么叫乌托,多难听。乌托就是无处依托,乌托邦是理想的意思,马克思都知道。
就当是农民夜校,看管好孩子们,别去学小偷小摸。镇长把眼镜程叫到党员会上议事,喇叭一吆喝就算开班。眼镜程在备课本子上写四个字,一期计划,相当于黄埔一期。
程赟说,那时你在三年级。盼盼说,你在四年级。班长陈建平,那个胖嘟嘟的家伙走路屁股一撅一撅,游泳很快,谁也追不上他,可惜都失去联系了,前几天路过他家进去问过,搬走了,房东还记得他脑袋大手臂短。他一定是个充满智慧的人,去一个充满创造力的地方,比如北上广,有可能是深圳,那里有罗湖区福田区,出去打拼就找不到他们,蒸发了一样。还有五年级班长邹建华,写字特别好看,每次出板报他都站在椅子上。小个头打架真有劲,女生都为他喊加油。他住在甘蔗小学东北大池塘边,也没问到,难道都躲着不见。
乌托班时代一共十九人,一年级到初二,眼镜程教语文数学也教物理化学,有人听懂有人糊涂,有人清醒有人打盹,有屎尿憋不住就自己出去解决。有次他讲程氏族谱的一些事,说着说着,突然就叫起一个学生说,昨晚上看见你爷爷的爷爷跟着闽王后人去了南洋,那里都是小人国,去了都能当大王。学生下课跑回家报喜。又一次,他说一个学生的爷爷的爷爷是废物,外国人打马尾港第一声炮响,他就被吓尿了裤子。
当晚,那家十来口人来踢门。镇长说,你教书就教书,不要拿孩子取乐,上几代人的事谁能搞清楚,是英雄是狗熊是真是假,跟你有什么相干,没事找事,办乌托班多不容易,上下打点,左右圆场,让你展展本事,你别把自己害了。外面那些人喊,眼镜程的爷爷是公猪,眼镜程的老爷爷是狗熊。此消彼长,逐渐平静。
次日课间,眼镜程喊程赟,站起一男孩。你这个名字好,你爹有学问,你这个名字跟咱们甘蔗的老祖宗同名同姓,你犯祖,但是你要是能出人头地,祖上就会高兴接纳你,历史上的程赟是程姓的老祖宗。
有学生就捅程赟,你是老师的老祖宗。眼镜程不管学生们私下玩笑,继续说下去。老祖宗字彦赟,又名文纬,河南光州固始君子乡兴贤里人,他文韬武略,胆识超群,爱民反暴,忠诚不贰,协助咱们闽王王审知征取汀、漳等地,立下卓著战功,深得大家崇仰。说到这,眼镜程洋洋自得,摇头晃脑。他说,后来,程赟不幸遇难漳州,老大延长,避居永泰,老二延美,逃避古田,老三延春老四延坚就隐居在甘蔗,老祖宗的墓在明朝那个崇祯皇帝还没吊死时迁回来,放在竹岐那边的榕岸村龙兴山,就在江对面,唉,以后带你们去拜祖,这乌托班一期都是你三十九代子孙,程赟,你说是不是啊。
有学生捅程赟,老师的老孙子。有学生提意见,能不能只上语文和体育,其余不爱听。眼镜程一想,行啊,一期该有一期特色。某年某月某日,乌托班收到一封信,落款是某某人生观征文大赛办公室,眼镜程觉得奇怪,信封没有确切名字,撕开一看,竟然是乌托班成立以来惊天大事,有人给外面刊物寄稿子,乌托班一期要出人才。眼镜程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没有作者名字,谁能写这样的文字,他把学生逐个叫来,有人说见程赟去县里寄信。
眼镜程笑眯眯地看着程赟,吓得程赟什么都说。眼镜程说,就乌托班一期水平可以断定,征文是抄袭,说好听点就是模仿,人家回复意见说,文章语言生动,构思巧妙,但偏离主题,希望继续努力,取得更大进步,一看就知道是抄报纸的。嗵一声坐下,程赟脸一阵白一阵红。
那时眼镜程冤枉你了,盼盼笑着眯住眼,程赟还没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看着她微微眨几下眼缝。说不定是老师不让你少年得志,故意折磨你一下。这是个冤假错案,老师一生唯一失误。
某年某月某日,张波回来,他现在是县教育局教导处干事,寒暄完从包里取出红头文件,说乌托班该收场了,局长批示把类似这样的遗漏班级整改回来,插班到县里中小学,困难学生学费由县里资助。镇长又高兴又作难,问张波最近见过眼镜程没,张波说没。镇长说,既然是县里决定,你就代表县里跟他说,顺便聊聊。
后来的事,据学生汇报,张老师流着鼻血走了。程赟喊,出事啦,眼镜程老师疯了。十九副桌椅已经全部被卸开,眼镜程正举着斧子。镇长问话眼镜程头也不回。他要把桌椅劈成木条送给烧饭的作为答谢,祠堂主人一边拉他一边说不要不要。
真疯了吗,镇长隔段时间就去敲门,眼睛程都不理。他很内疚,也没办法,就将父亲留存的一屋子书让程赟用板车拉三趟送去,眼镜程才打开门,钉个牌子,甘蔗图书室。眼镜程依然不见镇长,送去酒,留下,但人不见。眼镜程说过,他要学习鲁迅,将《程氏族谱》写成一部甘蔗精神史。眼镜程是真疯还是假疯。程赟说,把人间当地狱来享受的才是疯子。那时他才上高中,刚痴迷于哲学,是从那三车书里发现的秘密。
时光转瞬即逝,已升任教研室主任的张波来找镇长喝酒,眼镜程是绕不过去的,张波说,他疯了是因为没老婆。镇长应答,有可能。
盼盼放学回来,门锁上挂着一包废塑料。过几天,又有别的东西挂着。她将这些杂物堆放一处,攒足了拿去卖。有次体育课,她跑圈时突然跑回家,门上空空。上课间操时她会突然疾步出校门,还是不见踪影。
哑巴活着时,专门定做了两个小铁桶,扁担也是短一尺,盼盼双手张开能拉住绳。井深,口大,映照出一双黑色大眼睛里小小瞳仁。井绳放下去,等小桶倾斜,绳子一沉,感觉淹进水中一两秒,一提,哗啦一声吃力沉稳便是满桶,如果轻晃,是挂歪了钩,再来一次。大家都说,盼盼真行,这么小就会做事。道仁来到井口,要过井绳,她谦让一下。他利索拽上来,倒进桶里。道仁说,今天井水升上来了,离井口才一人高。她说,江里发大水,外面水涨起来,井水就会涨起来,这是虹吸现象。她挑起担子,晃晃悠悠,水花四溅。众人在背后笑,她在前面抿紧嘴。
礼堂贴影讯,上映《三打白骨精》。黄昏,道仁从宅院经过,盼盼在家洗衣服,就站在门口说,你家东西真多,你也捡破烂啊,快点卖掉。不知道谁经常放在这里,就先替人家存着。这不算事,哥们跑一趟腿就解决了。道仁说着就跨进门槛,掂起塑料卷,掂起其他几件,估摸个重量,口算一番这个一斤一毛,那个一斤五分。最后他说,一共六毛。有这么多啊,放这里的人会找来要的。人家是送给你的,要不早来拿走了。
老片开禁,道仁早就混进礼堂。白骨精第一次被打跑,道仁就退场,一路小跑,来到盼盼的宅院,将准备好的绳子甩出,勾住白天看准的位置,然后蹬着墙爬上梁,这根梁的两角各有两个圆圆的木钉子,装饰用,外面包了一层金。白天看得清楚,算过尺寸,知道有难度,他想过叫个帮手,最后还是决定独自下手。他将周围走了两遍,他知道,一旦失手,会被族人打死,像狗一样牺牲。他在上面掏出刀具,将金面上部割开,凭手感,至少比火柴盒的面还要厚,切完第一个就下来。连演三天,连看三场。大厅的圆木柱子上悬挂上马灯,长筒的玻璃罩护着灯火,纹丝不动,光泽上面,是道仁动过的金钉,削去上部,从下面看去,依然鲜亮,似乎一百多年来只有燕子踩过。
影院主任的妻子早年病故,他带着女儿茉莉没再娶,不是不娶,是想嫁给他的人太多,无非是图他那份流水不变的工资,他一赌气就说不找了。每当放映电影时,银幕背后坐着一堆男孩子,瘦得像柴火棒的茉莉就混在里面。末场一散,她就跑下来,将座椅逐个掀起,她爹弓着腰打扫。她在孩子们中间也有号召力,就凭放映室的小洞洞里常有她的脸蛋,带领一群孩子从不同的角落钻进影院。没几年,茉莉就出落成大姑娘,模样太好看,像电影里的女特务。
盼盼问,听说你们男生都跑到甘蔗商场看茉莉。也有吧。什么叫也有,就是有,还不承认。那时候,很多人进商场最后都会在她们柜台前停留一阵,故意指一件商品,让她去货架上取,他们踮起脚尖,看隐藏在宽松衣服里的小蛮腰和浑圆屁股,虽然包裹严实,还是被汗水透出肉色,这都是想象的,却比真实更迷人。女人肯定也着迷着呢,但心里会骂,被多少男人看了还故意装不知道。她转回身来,男人们会紧张,拿着搪瓷杯子里看外看,说白的不耐脏,有蓝色就好。她说,没办法,只有一个色。然后他们就装作很遗憾,看着她将杯子放上货架,再踮起脚看一次迷人背影。场景的确很美,你就这么写进去吧,赞美对女性来说就是胭脂和雪花膏,有色有香,连风都会柔软下来。
茉莉上高中那年,哑巴被洪水漂走,她有空就过来照料盼盼,犹如姊妹 。茉莉在宅院外面截住道仁问,你喜欢盼盼对吧。姐姐你好。你不上学,在外面跑,是跟哪一伙的。
乌托班散伙,程赟和盼盼转到县实验小学。道仁退学,他有三个兄弟两个姐,家里供不起,他到处拾碎玻璃烂塑料换小钱,给唯一上学的弟弟添些用具。茉莉听说过道仁名字,一个江湖小混混,挺讲道义,他眼神里没邪念,还是个青春大男孩,觉得有个男孩子关心她也不错。俩人初次见面,话无遮拦,倒像是熟人。盼盼上高中时,茉莉跟道仁说,你可以喜欢盼盼,但是你不能妨碍她考大学,她要是考不上,你会被人打残疾。道仁拍胸脯说,听姐的。
有次,道仁来找茉莉,说要请他弟兄们吃饭,以前许诺过,可当下手头没钱,问借五块钱行不行。茉莉说,在你说话还像男人时,没什么不敢借给你。兄弟们都来见茉莉,老大说,您是道仁的姐啊,早就听说大名了,大家都喜欢您。茉莉说,喜欢不喜欢,你们都应该找点正经事做,别整天到处晃荡,没事找事,派出所盯着你们呢。老大点头,挪到茉莉身边说,听大姐的,一定找事做。一只手搭住她的腰,双指还挤住肉。茉莉压低声说,拿开。老大看着远处装作没听见。接下来就听啪一声响,茉莉抽手就上一耳光,老大傻愣着直在那里。那天中午,除知了持续鸣叫一阵子歇下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今天老大是怎么了,他多少次在刀尖上都没退缩过,道仁觉得奇怪,裤兜里捏着五块钱,开始打颤。
夜里是《天仙配》首映,道仁将最后一个金钉上半部削下来。他想,这场电影这么火爆,演几天下来就能全部搞定。可是,电影偏偏演一天就转给其他县,据说最早因为是外省的戏,怕没人看,省里要回来拷贝就很少,没想到场场爆满。结果,上面放话,先送到革命老区,最后再轮到平川区。道仁的计划意外落空,心想,等等就等等呗,自从跟盼盼说上话,时间过得缓慢。
这时候红旗礼堂改名了,叫甘蔗影院,连续放映日本电影《追捕》《望乡》《人证》,盼盼每部都去看,在影院或许能见到他,结果还是落空。以为是他跟朋友去远处玩,后来以为病了,再后来觉得被人打惨了,不敢来,剩下的,盼盼不敢多想。上课时,她甚至觉得,他会去学妖精那一套,能变走也能变回来。有天午休时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两人木门宽缝里对视几秒钟。以前还没有这么久看过对方,这时却就这么看着。紧紧拥抱,像杜丘和真由美拥抱在一起。道仁送给盼盼一只钢笔,外壳上镌刻一行字,盼盼天天向上。盼盼泪花翻滚。道仁说,前一阵子走得着急,坐夜车去三明钢铁厂,那里招工人,他们只要初中毕业的,唉。盼盼说,没关系。
实话只说一半,老大说,一两天就要抓人,名单上有道仁,让他一起出去躲。老大的实话只说一半,他们不再合伙做事,却担心道仁会供出旧事,就诌个名单的说法。道仁将挖下的四个金皮带上一个,以备万一,老大问起,他也是实话只说一半,只挖一个,剩下的都还在房顶。老大说,兄弟们还在捡芝麻呢,你悄悄抱上大西瓜了,你厉害。他们跑远了,正好路过三明钢铁厂遇上招工。
金钉依旧光亮着,再冒险一次就成,他又开始等待。每天见盼盼,他反而希望新片不要预告,永远不会再有上梁机会,就这样面对她,哪怕一无所有。可是,他又告诫自己不能丧失信心,最后一次,必须成功。他似乎看见金皮一块块掉下来,他仇恨这个金灿颜色,有种将灵魂覆盖掉的虚幻。他蹲在外面,恨不得将脑子里那种颜色全部呕吐出来。
重映《天仙配》,道仁回到宅院后门,老老小小都在庭院里歇凉。看见灯亮着,门缝里盼盼在看书。他犹豫一下,回去了。他从后墙抽出一块砖,拿出里面的塑料袋,打开,四个金钉子。他知道它们的价值,他想,等剩下的挖下就出去找份工作,挣钱养家,金钉子给父母一半给盼盼一半,那时候她已毕业,有了工作,也到添置嫁妆时,她会嫁给他。
月亮升起,光芒里布满血丝。血液慢慢蠕动起来,变成云烟,人们燥热地喊叫,嗡嗡啷啷。他猛然意识到,这是盼盼家方向。他来不及穿衬衣立马就跑,满脸通红地站在宅院前,靠得太近,看得太清晰,一根根黑里透红的稻杆在头上落下来,有的飞远了引得围观者惊呼,天空是张红色大幕,红星闪闪般的火焰等待着显现那一刻。
往浓烟里冲,宅院烧着一小部分,风向正好相反,将路边小晒谷场上几堆秸秆引着,而后将场边另一座宅院从根基一直燃到屋顶,火龙一直仰着头,四处寻找目标。因为逆风,火势扩大得慢一些。他拍打门环,大声喊,里面没有回应。他拔出刀子,三两下就将门栓拨开,床上没人,他大喊,盼盼,你在哪里。冲上小阁楼,她被惊醒,问怎么回事,你怎么进来的。他顾不上她还裸着半个身子,一把抓住她手腕说,要命,快跑。从阁楼上下来,顺手从床边掳件衣服,窗口外天空血红,大盆里猪血在涌动,一波一波,人声也如此。
众人拎着木桶、脸盆、扫把,好像这里掉下一块红糖,蚂蚁从各方祠堂小道拥挤着长队而来。救护车来喷水,正好溅起星光灿烂,稻秆被烧得松软膨胀,不断坍塌,轰一声,被水枪击垮的部位马上爆发更大一团烈焰,三面围着的场子更像是炉灶,天空像锅底,蓝蓝铁色被烧到通红。看火的人议论,半夜着火,肯定是敌人破坏。甘蔗这场火,怎么着起来的谁也不知道。她在他胳膊下颤抖,眼前的一切灰飞烟灭。
早上,清理的人个个像背着黑锅,鸟们寻觅烤熟的粮食,落下瞬间就失去踪影。有人挑出烤熟的鸟,掰开吃掉。宅院烧去将近一半,中庭上面的屋脊已经松动,像脆饼干,一碰就碎。道仁看见四个金钉子更亮了,镶嵌在那里,从未有过的辉煌。道仁想,难道是自己拿走四个金钉子半面皮,房子就被烧掉一半,如果再去拿走剩下的另一半,这座院子会不会就要塌掉,没了,连盼盼也没了,那岂不是天大的罪啊,现在它们永远属于这座宅院,这是天意。
道仁砍了竹子最下面一节,又粗又短,削掉关节以外部分,做成一个带帽的小筒子,将四个金皮子掰成小片片,放在里面,封口打蜡。他在柱面上刻一个“盼”字,转到背面刻一个“仁”字。半路遇见老大,问竹筒是干嘛的。装烟丝。回来都没见过面,你那些东西换钱吧,改天兄弟们去你家喝酒,看你挺精神,是不是搞上别的女人。
道仁将竹筒放在阁楼,她也没问是什么。两人说话着,狗叫声凄厉而至。他说不知道谁家的狗被套。她说,又一条狗牺牲。这样事情每月都会发生,眼皮底下残忍,听得心惊肉跳。她说,冷。他搂住说,别怕。身体的温暖互相传递,散开,开始柔软,手在对方身后摩挲。她轻声叫,哥哥。他嗯一声。脸贴着脸,彼此用眼皮跳动,鼻息传染,嘴唇蠕动,将话安安静静地告诉对方。狗最后那一声,似乎不是绝望,而是无奈,它的主人却一无所知。道仁将头扭到一边,低下来在盼盼烧红的脸上寻找。她身体一紧,整个缩到道仁怀里,小声说,外面有人偷看。他回头,门缝外的人寻了几秒离开。那个缝太宽,都能伸进手指,以前他就在这里看过盼盼。
晚上,道仁带她出去吃田螺饼,一毛钱一个,盼盼一边吃一边叫,不敢吃了不敢吃了。他说,没关系,那就变个魔术,一次变一毛钱。她说,那你变啊。几个男的围过来,一个故意将另一个男的推到盼盼身上,她大叫。道仁明白,这伙人不善,大声问,你们谁是老大,出来。他们背后台阶上蹲着一个人,说声,打。
打架斗殴,教训一顿就算了,但所长不同意,道仁是惯偷,几个案子还在那里挂着,说不定能挖出点意外线索。于是,他被拘留十五天。十五天后,盼盼去问,所长说有新情况,暂时不放。接下来,一大批犯事者包括有前科的都被逮入监狱,道仁案卷放进这堆新案卷中。很快,第一批判决完毕,人头落地。盼盼吓坏了,去派出所打听,所长说人已转到监狱,不归所里管,要问你就去监狱问。
狱长说,你来了就别走了,正要去找你。几个警察将她带到一个房间做笔录。他们让盼盼承认,道仁强奸未成年少女。盼盼坚决否认,那人说,是强奸未遂,道仁承认了。她晕过去,他们一问就浑身发抖。一周后,第二批判决完毕,道仁的名字被划上红色叉叉。
她迷迷糊糊中听见别人在议论。道仁小时候就偷过同学钱被揍过。后来练成飞檐走壁的功夫,二层楼跑七步就翻过去。他让这个丫头打掩护挖金钉子。他的老大插手没搞成就一把火烧院子,谁也拿不到。俩人干那个事,老大在门缝里见了。老大检举揭发同伙戴罪立功,结果还是先被枪毙。
这年高考,盼盼心灰意冷。镇长说,好好活着吧,孩子,不要管别人怎么看,你要为自己活出个样来。她用报纸将叮咚响的竹筒卷住,封了曾经活过的一切滋味。隔年,她考上北影导演系。离开甘蔗时,她带上那个竹筒子,回头看一眼宅院,门口的石磨像缩了骨架的老人。火车上,报纸撕开,竹筒上刀痕还新着,刮开封蜡,揭开盖,里面还有张纸条,轻轻抽出来。
程赟,接下来该你出场了。
有段时间很特别,你正在去往陌生之地,最后不见踪影,然后开始寻找,像梦,写作就是一场设定流程的梦。下午,麻雀打盹时耷拉下翅膀的声音都能听得见,静得让人不安,除了那只攥书的手,另一只很想抓住什么,但都是空。
穿过甘蔗大街,越走越快,一家粮店,一家诊所,大房子是国营饭店,多少只眼睛盯梢。老者坐在门口,折着柳条,筐子像灯笼似的串起来,老者一只眼睛盯着手艺,另一只空洞虚无。江水涨起来,城中,水都快要溢出井沿,每个人都在这里看到了一面硕大镜子,镜面就有了波动,脑袋们互相交融。
身子就滑进未知的深渊,密集的灌木丛隐蔽的枯井,没有水但很潮湿。摸着自己每一个部位,身下破砖碎瓦,被绿草和青苔连接在一起。爬起来将藤蔓拨开,摸索到一个方形口。从秘密通道出来,植物密不透风。推动门窗,灰尘落下来。
程赟,你有一个晦暗的过去。
一只灰色的猫正望着自己,眼睛透亮,空洞,对视渐渐聚集了信任光芒。伸过手去,灰猫任你摩挲,脚步早已落在你的前方,随着猫步走进另一个屋子,发现前面已经有了脚印。蹑脚后退了几步,灰猫扭头看了你一眼。
别怕撞上前面的花朵,有个女子在等你呢。盼盼笑了。女子的名字很早就听到了,有时是长音,有时是短音,都是能感觉到的快乐音符。她睫毛浓厚,眼睛略小,鼻尖微翘,黑发浓密。你们都还是孩子,是不是惊讶她的口气那么世故。盼盼挽着程赟,呼吸间感受到满脸上潮湿。他吻了她,她的快感是陌生的,他搂住她,她感觉上帝的手将自己携带到空洞里。
你会喜欢这里的。嗯。这里有一只灰猫,很乖的。嗯。要在这里写日记,写诗。嗯。我们一起写小说吧,写主人从南洋来,也可能从江北来,突然出现。
你们并肩躺下,杂乱不堪的草迷乱了眼,她仰着,你双手撑着,那张圆润娇嫩的脸像草丛里的蛋。将女子带到了自己的领地,你劫持了孤独,女子便是孤独。你想和她一起读《神曲》,你并没有见过这本书,应该有一本书与女子相配。你叫出声,盼。女子答应,名字心旌动摇。
灰猫悄然走近,瞳孔没有一丝变化,你向灰猫做了个虎头姿态,还发出呼呼的低鸣,灰猫在后退。动物随时会回到过去,如神鬼,有了过去才能预见未来,也会遇到自己的前身。喉咙里灼热的温度惊醒了你,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床板上,额上盖着一块纱布。室内很暗,比库房还要凌乱,伸手要摸额头,有人说,别动。你僵硬在那里,过了许久,努力回忆起发生过什么事情。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你,恰到分寸。刚才给你缝扎伤口,六公分长啊。老人说着,又一块纱布敷上,冰凉的液体渗进发间。这时你才感觉疼,从大脑最里端开始,被一条线牵到眉间。想起来了,那根钢针在皮肉间穿透过去,如同捅破一张牛皮纸,扑哧一下,返过来扑哧又一下,穿越肉体是这样透彻。老人说,十八针。
血液流畅了,越过了伤口的阻碍。你的回忆复苏了,盼盼说。
身上的伤肯定不少,但都不要紧,伤了皮毛。老人说,你经常从这里经过,那边有个编柳筐的老头记得吧,你走了很远还一直看他。你突然发现,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整条街道,一切被老人收进视线。你戴深度老花镜是否能看这么远,你是否能看见荒芜。无论从荒芜里逃出来还是逃进荒芜,都会被这十八针缝补进梦里。
你们踩在自己的脚印里,靠近屋子。进来吧。屋里有人说了一句,低沉的声音跟那个诊所的老者有点相像。满满一屋书籍,那人在书堆里藏着,过了很久艰难地站起来,看到了一张面孔转过来,是眼镜程。他支着腰,许久才将腿脚从书堆里拔出来一只。
程赟,你赶快过去扶住老师,他快要倒了。盼盼也上前搀住胳膊,灰猫跳进老人离开的空间,又一跃而上,四脚扣住书籍的边缘,登上顶峰。眼镜程说,灰猫才是这里的主人,自己是仆人,离开前要将所有的书都翻阅一遍,这又有多大可能,看了又有什么用,年轻时候都看过,都是老而无用。
眼镜程一唤,灰猫跳下来,又跃上肩头。园子里来个人它都知道,会回来通报。眼镜程带他们经过了每一摞书,书籍堆得很高,歪歪扭扭跟草一样,一阵清风就能折弯。他说,这个园子今年到了期限,将要拆掉,建甘蔗大礼堂,用来开大会放电影,这些书怎么办,它们这里存在了四十年,也该呼吸点人间空气,烂掉了就是牺牲,后面那间房放着棺材,也快烂掉了。俩人进去看了一眼,棺材已上漆,图案鲜艳丰富,也许天堂就是这样的色彩。他从棺材前旁边拎起一根棍,轻巧地将棺材板挑开,说,进去抓几本书出来,别怕。你战战兢兢伸手进去,很快就缩回来。老人微笑说,好,这三本对你有用。回到家,你才看清了书名是《神曲》的地狱篇。你忍着整夜疼痛,躲着大人询问,阅读了这本痛苦之书,关于遇见的悲剧,有爱、高尚和背叛。你摸到书时,眼睛刹时变得发亮,瞳孔后撤,陷得很深。
镇长从桌上抽出一本书甩过来。考不上大学回来种地,当作家是做梦,神曲,这种妖魔鬼怪的书你也看。抓起《神曲》准备再次砸向你。伤口又疼了起来,那条缝隙已经裂开,时间回到过去,旧场景中重现。程赟在半空中一把抓住书,各抓一半,谁也不松手。镇长愤怒了。滚。你用尽全身力气攥,心跳的声音传入天际,乌云湮没了前面道路,世界安静,街道安静,诊所里没有病人,老者关了门,路边编织柳条筐子的老人也藏起手艺歇工。除了那只攥住书的手,另一只很想抓住什么,但都是空的。你漫无目的,越跑越快,从来没有这么从容地越过那道墙,所有的障碍不复存在,一只手几乎将书攥烂,一只手顺着黑铁色的壁摸索过去,心甘情愿地跌落深渊。
梦境里有随风而动的窗。盼盼说,一切正在发生,一切正在终止,人生的未知每时每刻都在改变行程。那天,程赟曾问起乌托班往事,当年的同学几乎都走散,多数名字想不起来。眼镜程摇头不语,突然问,今年是光绪多少年。程赟一惊,老师怎么问这个。老师又问一遍,程赟突然想起老师曾说过,要在老族谱百年诞辰之际完成修订本,就说,今年是光绪一百一十一年啦。眼镜程长长哦了一声。程赟没再问《程氏族谱》的事。不定哪天他就写好了,不要打搅他了,盼盼悄悄拉一下他,出了弥漫着雨后湿重味道的屋子。
站在路边,背后墙是剧场影讯,俩人嘀咕一会,拥抱几次,画面框定在局部场景,前景车来人往,远处甘蔗影院的枣红色衬托着,时间时快时慢,甚至会像车流那样突然停滞,不知道什么原因,只能是前方发生了什么,所有意外都是人生好景致,此刻或许是一个转场,一次开端,无非是某年某月某日。
 附:袁巳生小传
老袁回到家,关门著史。某年某月某日,几个小伙子们抬着一张席梦思来,将老袁的木板床换了。老伴问,这是什么。小伙子说,睡觉会弹簧的床。梅雨天即将过去,丝瓜都挨着地上,还没扭几个,老伴摘两个瓜正要回,老袁喊快来啊,你快来啊。老袁指着席梦思,你看看,老鼠咬出个大洞。老伴安慰他,老鼠最喜欢弹簧,咬破了,缝住就行。
突然响起雷鸣,停电。雨水哗哗,蛙鸣息声。老袁看见桌上烛光婆娑,《甘蔗志》被风刮开,他冷笑一声,穿上拖鞋,将书合住。念出,前有大蛇当径,愿还。老伴随口应上,没啥可怕,快回来。老袁便放大声量,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
雨停息,蛙声四起,像守在天堂里的灵魂,使劲倾诉。第二天早上,作息规律的老袁没早起,老伴喊他几声,一摸,冰凉。老伴说,昨晚上还梦见和老袁一起赶路,一条蛇挡住去路,老袁不敢过去,他最怕蛇。派出所小伙子惊诧,是被蛇吓着。老伴指着床头直后悔,没有及时缝补上洞,被蛇钻进来做窝,夜里出来害老袁。阿莲说,蛇是龙化身,天庭地府要重用老袁,将领他走。
老袁著述《甘蔗志》,中途撒手,阿莲收集资料交给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省社科院工作的程赟,由他续写,在名人传里列在老镇长之后,正名为,袁巳生同志。
——摘自《甘蔗志·列传》
作者简介:晋侯,本名侯勇,山西翼城人,从事写作与绘画。在《山西文学》《黄河》《延河》《都市》《广州文艺》《滇池》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有诗文收入《山西中青年作家作品集》《黄河30年作品精选》《山西文学年度作品选》等。著有小说集《甘蔗》、散文集《抱一为天下式》、诗集《日象》、《1个2个3个》(三辑,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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