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而又世故的宝玉和黛玉

写下这个题目,连自己都感到有些作难。天真就不能世故,世故就不能天真,这是一般人的认为,更何况要把“天真而又世故”放在素有“阆苑仙葩”之称的黛玉和“美玉无瑕”之称的宝玉身上,而且还要给出一个合情又合理的逻辑解释,这多少让一些拥宝派和拥黛派心理有些不快。

宝玉从来不愿入“国贼禄鬼一流”,而黛玉也从来不和宝玉讲仕途经济的混帐话,这是他们的感情基础。从某种意义上讲,宝黛二人是对成人社会有一种天生的厌烦感,他们纯朴、善良、敏感、洁身自好的本性让他们拒绝长大,然而,他们却又站在了成人世界的门槛前,这使得他们感到不安。可惜世人只晓得宝玉“混世魔王”、“无事忙”、“富贵闲人”的浑噩,却不晓得“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的清醒。(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都看到了黛玉“病如西子胜三分”,却未曾看到她“心较比干多一窍”的一面。

按一些红学家的观点,宝玉是哲学家,黛玉是文学家。我部分地同意这个观点,一般来说,具有哲学或者文学气质的青年人,大多逃不掉世人所谓“愤世嫉俗、多愁善感、不慕荣利”的评语,这些评语当然有好有坏,但这些评语最根本的思想基础是主张遁世即不与主流社会合作,不愿在体制内生活,大而言之,主导他们的是浪漫主义、感伤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是属于“愤青”“文青”一类。于功名利禄,他们的最超脱的态度是“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于世事万物,他们不愿理,也不想理,对于宝黛二人来说,过什么样的生活是首要的,如何过他们从来不考虑。因而在众人的眼里太另类,这是周围的人对他们既爱又恨的原因。

宝黛二人身上有一种中国传统文人的气质,他们惯于自己熟悉的领域里,对自己所爱的事物有一种天真的信仰,但其实在生活里这些是很脆弱的,他们能对现实生活做到精神超越,可他们缺乏应对生活的技巧,在贾府的重大决策事项上,很少能够听到或看到他们精彩的表现,但却不乏事后经典的议论。

秦可卿去世,贾珍要大办丧事,宝玉趁机便向其推荐了凤姐,果然深得贾珍之意,这才有了“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精彩一幕,针对宁国府的旧风俗一一整治,难怪脂批有:“大抵事之不理,法之不行,多因偏于爱恶,幽柔不断。请看凤姐无私,犹能整齐丧事。况丈夫辈受职于庙堂之上,倘能奉公守法,一毫不苟,承上率下,何有不行?”倘若无宝玉的世事洞明,焉有凤姐在协助王夫人管家的大作为?

黛玉在未进贾府之时,就常听母亲说,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读到这里,细心的读者谁敢说黛玉不懂心机呢?面对贾府的宿弊,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是有才干者,宝钗则是认的真,用的当,责的专,待的厚,是善知人者,而素有“二木头”之称的迎春面对事情持“二可”的态度,一向从不发表时评的黛玉不禁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谁又说黛玉又不谙事体呢?贾琏、王熙凤夫妇吵架,拖累平儿,宝玉深感平儿置于“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中,并为舍身伺虎的处境抱不平;贾琏偷娶尤二姐,王熙凤明着待之以礼,实则“弄小巧用借剑杀人”,“园中姊妹如李纨、迎春、惜春等人,皆为凤姐是好意,然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虽都不便多事,惟见二姐可怜,常来了,倒还都悯恤他”;香菱在为薛蟠的婚事忙碌,并天真地盼望夏小姐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谁知宝玉却并不认为这是好事,倒替香菱耽心虑后。香菱“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结局映证了宝玉的担心并非多余。观此种种,谁又说宝黛二人对大家子在一起生存的残酷的不洞若观火。

宝玉和黛玉的天真就是置于复杂微妙的人际漩涡中,不让自己的本真丧失;宝玉和黛玉的世故就是置于复杂微妙的人际漩涡中,懂得大智若愚。他们不象宝钗太会经营人生,太会应对生活,太会处理关系,太会研究生存策略,以致连赵姨娘都夸她“会做人,很大方”。但她缺少宝玉哲学式的批判、黛玉文学式的审美、探春领导式的心胸,这就决定了宝钗的见识与今天一般家庭妇女的见识并无二致,她的那些诗作,更多的是应景之作,而缺少真性情地流露,在她看来,女子无才便是德。

其实《红楼梦》自成书以来,关于黛玉、宝钗孰优孰劣争论不休,我不能因为宝钗会做人否定黛玉的不会做人,当然我也不能因为黛玉的目下无尘的清高而否定宝钗的和光同尘,其实曹雪芹先生是非常高明的,因为他把宝钗写得太会搞关系了,而让人疏忽了宝黛二人的世故,只晓得他们就会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做精神贵族,殊不知他们于世事也是洞明的,于人情也是练达的,只是隐而不露,尽得风流。相比之下,宝钗就有些太会做人了,因而也备受世人诟病。

宝玉和黛玉的天真使他们看透了世人的假面目,而不屑为之;宝玉和黛玉的世故在他们看透了世人的真面目,而不愿为之。他们想寻找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他人未曾经历过的,但他们太缺少行动,宝玉的最大愿望只是得到天下女孩的眼泪,但他随即发现这个理想的荒谬,“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而黛玉却是“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而且却又悲欢地感到“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他们又太过于敏感,太过于悲观,还没有学会微笑,最终一个“悬崖撒手”,一个是“冷月葬花魂”。我自然不同意高鹗先生的意见,但我又实在不能给他们开出一个好的结局处方,这自然不是本文所谈及的范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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