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生,我们做情人
元稹富有才华,也不是一个寡义之人,那么他的“真爱”给了谁?
唐代承袭了魏晋风俗,很重视家世门第;男儿谁不想建功立业、光耀门庭?
所以男子也许更向往一段生死不渝的友情,而不是爱情。
所以“与子同袍”的是战场的战友,而非留守家中的妻妾。
一再对女子承诺负心的元稹的“真爱”究竟给了谁?当然是白居易。
唐朝时的长安如同现在的北京,聚焦了大批有志青年,妄图“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然而长安就像顾况对白居易说的“长安居,大不易”。纵然才气纵横如元稹、白居易也在长安难以长安,多在外流放奔波。
在风云诡异的生活中元稹与白居易“生时长相思,死时长相依”,真是此情绵绵无绝期,比生死恋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1、与君初相识
公元803年,元稹24岁,白居易31岁。
白居易进士及第,元稹则考中了明经。
后来两人都通过了吏部的“书判拔萃科”考试,以书判拔萃科登第,授校书郎。二人一同入朝为官。
那时的白居易诗名已盛,旅居长安多年;元稹初入长安,略显青涩。
校书郞这个职务是没多少事的闲职,相差七岁的他们在工作之余,两人慢慢地交往起来。
开始的拘谨渐渐消散,偶尔两人会相约喝喝酒,下下棋,爬爬山。
某一天,两人聊起了理想、抱负,才发现,有一个人竟与自己如此契合。
白居易为初识的他们写下了《赠元稹》:
自我从宦游,七年在长安。
所得惟元君,乃知定交难。
岂无山上苗,径寸无岁寒。
岂无要津水,咫尺有波澜。
之子异于是,久要誓不谖。
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
一为同心友,三及芳岁阑。
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
衡门相逢迎,不具带与冠。
春风日高睡,秋月夜深看。
不为同登科,不为同署官。
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
年少成名的白居易,旅居长安多年,直到遇到元稹,才有了“同心友”。
元白尚未真正踏上官途,没有触摸到官场腐朽、黑暗的一面;
还有着青春的热情和单纯,他们与垂柳繁花,翰墨诗酒相伴。
长安天街上、慈恩塔、皇子陂、曲江池、杏园……
仿佛残留着几道深深浅浅的车辙,几串零乱的脚印和马蹄声,
这些痕迹穿越时空,仍在讲述洛阳城曾经的繁华和他俩的诗文。
用书信叙述分开生活的他们开创了以长篇排律和次韵酬答来唱和的形式,并在当时广为流传,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元和体”。
2、天涯咫尺,一直有你
为着理想,两人都准备参加制科考试,便一起住进华阳观学习。
元和元年(806年),二人在制科考试中双双胜出。
从此两人同为宦游人,萍踪不定,聚少离多。
公元809年,白居易在长安任左拾遗、翰林学士,元稹任监察御史,但随时需要出差办案。
这年元稹公派去东川出差,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姐弟恋。
这事儿白居易也清楚,十多年后白居易专门写了首《与薛涛》:峨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此路迷。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
当时元稹取距离最近非常艰险的骆谷道。
路过骆谷道首经骆口驿,元稹在驿站里休息时,拂去驿站墙上的灰,看到好友白居易当年做周至县尉时,路过此地留下的诗:
石拥百泉合,云破千峰开。平生烟霞侣,
此地重徘徊。今日勤王意,一半为山来。
元稹惊喜万分,立即提笔给白回诗《使东川·骆口驿二首》:
邮亭壁上数行字,崔李题名王白诗。
尽日无人共言语,不离墙下至行时。
二星徼外通蛮服,五夜灯前草御文。
我到东川恰相半,向南看月北看云。
古代路上没有WIFI、没有电视、没有什么娱乐,风尘仆仆赶路多日的元稹一直苦于无人交谈,苦闷之余看到好友的诗,细细研读,仿佛与友同游此地。
元稹寄诗回长安,白居易回诗:
拙诗在壁无人爱,鸟污苔侵文字残。
唯有多情元侍御,绣衣不惜拂尘看。
那诗题在石壁没人喜欢看,只有你不顾华服沾灰,拂去尘土细读那已经被遗忘的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两人现实里不能同行,梦里却要相见。
后来元稹出骆谷,到达梁州,夜宿客栈,一夜长梦,次日醒来,
就给远在长安的白居易寄去了《梁州梦》: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里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
让人惊讶的是,这天白居易几人真的去曲江游玩去,还在喝酒时想到了远行的元稹,白居易写下了《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这两首诗一写于长安,一写于梁州,一写真事,一写梦境,但却不约而同地写在同一天,还如同当面唱和的一样,用的是一个韵!
不是灵犀相通,心心相印怎么解释?
后来的几十年,两人一直这样一路走着,一路和诗,据史料记载,他们和诗约900多首。
3、风雨人生,你是我的支柱
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元稹的母亲去世,白居易为元稹的母亲写了一篇声情并茂的墓志铭。元稹家三就不富,白居易给他经济上大力支持。
元和五年(810年),元稹在华阴县的敷水驿与宦官发生冲突(史称“敷水驿事件”)。
宦官当时权势熏天,唐宪宗竟然将挨了打的元稹贬为江陵士曹参军。
白居易挺身而出,连上三书为元稹鸣冤,要求朝廷公正处理此事,还元稹一个公道。
白居易此举,会得罪宦官,会得罪皇帝,但他不顾不上这些,足见他与元稹的感情。
元和六年(811年),白居易的母亲病逝,元稹当时身在江陵,无法亲自吊丧,便委派侄子专程前往代表自己吊祭,并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祭文,文中说自己与白居易“坚同金石,爱等兄弟。”
白居易在家守丧期间,经济拮据,元稹自己虽然也不宽裕,却三次寄钱资助白居易,总计有二十万钱。
白居易非常感谢,在《寄元九》中写道:“三寄衣食资,数盈二十万。岂是贪衣食?感君心缱绻。念我口中食,分君身上暖。”
两人官场上互相援手、诗词上相互唱和、情感上默契,生活上是我有你就有。
你落泊时,我是你的一双手;你痛苦时,我是你的一个安慰。
元和十年正月,白居易与元稹在长安久别重逢,两人经常畅谈达旦,吟诗酬和。
但事隔不久,元稹因为直言劝谏,触怒了宦官显贵,三月被贬为通州司马。刚到通州,就染病在身。
白居易在同年八月因要求追查宰相武元衡被藩镇军阀李师道勾结宦官暗杀身亡一案,被权臣嫉恨。宪宗听信谗言,把他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
两个好友竟落到同一被贬的命运。那天夜里听到挚友白居易被贬的消息,一下子惊坐起来,写下了《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灯光昏暗,我疾病缠身,忽然听妻说你被贬九江,吓得病中的我从床上惊坐而起。
白居易在秋风凄凄中离开长安,满心惆怅,夜不能寐,在赴江州的舟船上总是看元稹的诗,以寄托对朋友的思念,写下了《舟中读元九诗》: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闇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当白居易看到元稹的“病中惊坐起”时,被深深打动了,回信表示,即使是不相干的人都不忍看,更何况是自己呢,不论时间过去多久,每每读到此诗都异常感动: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元稹收到他的回信,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吓得妻儿急问何事?《得乐天书》: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刚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平安无事,忍了多日的泪水夺眶而出;平日的我不是这样动不动就流泪的,只有遇到你,接到你白兄的书信知你安好才会如此。
白居易走的路线恰好是元稹不久前走过的路,诗人一路上寻找着好友留下的墨迹。
一日他行至蓝桥驿——这里是长安通往河南、湖北的中途站。
一下马,便在驿站的墙柱上发现了元稹在正月路过这里时写的一首《西归》绝句,诗人百感交集,提笔在边上写了一首绝句: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西风我去时。
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从此白居易奔赴江州的旅途便不再寂寞了。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一处驿站,第一件事就是滚鞍下马,循着墙壁,绕着柱子,寻找好友留下的诗句。
当时通州和江州通信十分不便,如果有QQ、微信多好,视频就可一解相思苦。
可是没有,只能梦里相见或者想见。白居易写《梦元九》:
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
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早上风儿吹来,令人惆怅,许久未收到你的书信,
昨夜不知你想起了和我做事,我就梦到你了, 也不知你近来可好?
元稹收到信后,回了一首《酬乐天频梦微之》: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山高水远,书信难通,多想与你在梦中诉诉别后种种,我这多病的身神思混乱,尽梦着闲人让人懊恼,而经常念叨的你为何迟迟不来梦中相会。
两个同被逐出京城的“天涯沦落人”,相互慰藉。
4 、 生离死别,此恨绵绵无绝期
历经官场浮沉的二人,最终青云直上,都成为乐金章紫绶的三品大员。
公元829年,元稹自浙东观察使迁尚书左丞,在返回长安途中路经洛阳,与白居易相见。
两个头发雪白的老头,多年未见,见面却是说不完的话、诉不尽的情。
离别时,元稹仿佛预感自己不久于人世,是那样的恋恋不舍,留下诗两首:
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此别难。
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
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
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
这次分别之后,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呢?
元稹泪流满面,挥手道别,留下越来越淡的影子。
白居易也是热泪盈眶,不忍离别。对于元稹在诗中所言,白居易也惴惴不安,
“私揣其故,中心惕然”,唯恐有什么不测发生。
两年后公元831年,元稹突然死在武昌军节度使任上,噩耗传至洛阳,
白居易“一恸之后,万感交怀”,再看那两首诗,更是睹物思人,悲痛万分。
后元稹的灵柩运到洛阳,白居易亲自到灵前祭奠,随祭文作哀词二首:
八月凉风吹白幕,寝门廊下哭微之。
妻孥亲友来相吊,唯道皇天无所知。
文章卓荦生无敌,风骨精灵殁有神。
哭送咸阳北原上,可能随例作埃尘。
八月的风已渐凉,廊下屋内都是亲人的哭声,老天却装作一无所知,我心底的悲痛无处排解。
第二年,元稹葬到咸阳,白居易又亲自为他写墓志铭,之后对元九的思念更是从未停止。
白居易在元稹去世后,多少次徘徊在好友的故居里,触景生情,不能自已。
他在《过元家履信宅》写道:“落花不语空辞树,流水无情自入池”;
他看到的是流水落花春去也,时过境迁人不在,不禁哀叹道“前庭后院伤心事,唯是春风秋月知”。
年年岁岁花相似,物是人非徒留悲。白居易在《元家花》里写到过,“今日元家宅,樱桃发几枝。稀稠与颜色,一似去年时”。
用白的话说,他们二人的友谊,“金石胶漆,未足为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
哪怕十年过去,那份思念依然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不能触不能碰。
十年之后,白居易在友人卢子蒙处看到其与元稹唱和的旧作,感今伤昔,不禁老泪纵横,蘸满浓墨,在诗集最后的空白处,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昔闻元九咏君诗,恨与卢君相识迟。
今日逢君开旧卷,卷中多道赠微之。
相看泪眼情难说,别有伤心事岂知?
闻道咸阳坟上树,已抽三丈白杨枝!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梦微之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元稹字微之 阿卫,微之小儿。韩郎,微之爱婿。)
我们一直向往有那么一个人能懂你亦能陪你。
各自忙着自己的生活,并不需要时时想起,因为知道你的牵挂一直在心底,未能忘记。
因为知道他不会在你沉默时喋喋不休,不会在你要陪伴时独自离开。
元稹和白居易做到了,在一起的时候,写现实主义的诗歌,谈风花雪月的话题,共同成为新乐府运动倡导者;
不在一起时,他们以诗为信,见字如面,天涯咫尺唱和着、问候着,共同关怀着,世人并称他们为“元白”。
元稹去世后,魂魄也经常入白居易的梦里。
“如果有来生,我们做情人”是一句话不能说的话,然而文里话外总有些蛛丝马迹。
元稹曾写诗给白居易:官家事拘束,安得携手期。愿为云与雨,会合天之垂;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
白居易也曾写给元稹: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好去鸳鸾侣,冲天便不还……
这些事句子如果不知性别,像什么?是不是情诗?
白居易被贬江州时比元稹在通州条件要好得多,得知元稹得病后,忙给他寄去适合夏热时穿的轻透衣服,其样式是“浅色彀衫轻似雾,纺花纱裤薄于云”,并且非常贴心地说:“莫嫌轻薄但知著,犹恐通州热杀君”;
怕热到元稹,白居易还寄去江州出产的凉席,所谓:“滑如铺薤叶,冷似卧龙鳞。清润宜乘露,鲜华不受尘。通州炎瘴地,此物最关身”。
看这个细心劲儿恐怕比很多人的老婆还体贴。
两人那么情意绵绵,实际上二人在一起相处较长的时间只有两次:一次是在长安应试的五年,另一次是同朝为官的两年。
如果有来生,他们成为日日“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月夜与花时,少逢杯酒乐”的情人,荡舟江湖,朝夕相随“春风日高睡,秋月夜深看”,方不负一见钟情、再见倾情、一世生死缠绵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