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来了要饭的

家里来了要饭的

说是阳春三月,可并不算暖和,再加淅淅沥沥下了半天的雨,气温更低了。临近中午,雨还没停。母亲怀抱老五站在屋门口,向外张望,担忧地说:“这雨天,在地里干活的可不得劲了。”生产队里的男劳力们住在田里已经有几天了,耕地、播种、施肥,一年的希望从那里生根发芽。
忽然,院子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左手拖着一根不太粗的棍子,右手扶着肩上的粗布口袋,湿透的衣服紧紧裹着干瘦的身体。她扔下棍子,放下口袋,把紧贴脸颊的几缕头发掖到耳后,然后双手抱臂,不停地打着冷颤。
母亲见状,忙冲她喊:“来屋里避避雨吧,外面多冷啊。”女人站起来,边走边哽咽着:“遇上好人了,遇上好人了。”
她佝偻着身体,走进屋里,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从她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上,滴落下来。她不停地攥着衣服上的水,似乎想一下子从那潮湿的浸泡中逃脱出来。可是那湿漉漉的衣服犹如紧箍咒,不停地让她抖动着。
母亲放下老五,从柜子里翻出自己缝制的,没穿过几次的一件蓝色夹袄,又找出一条半新的出门才穿的裤子,让她换上。
女人手微颤,像摸刚出生的孩子,摩挲着夹袄,不知如何是好。她抱起炕上的老五,小心翼翼地:“我这是多有福,才遇上你娘这么好的人啊。”有泪落到了炕上。母亲关切地问她家在哪里,多大岁数。女人说是黄河北边利津人,38岁了。
母亲给她倒了一碗热水,让她趁热喝,驱驱寒气。女人边喝水边给母亲讲她的境况。
她有两个儿子,大的13岁,小的8岁。男人几年前就生病去世了,他们娘们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今年春天,实在没吃的了,就一路要饭来到了这里。
母亲望望她灰白的头发说:“你比我大8岁,我就叫你姐姐吧。孩他爸这几天在地里干活不回来,你就先在我家住下吧。”女人听完语无伦次的“这、那——”不知道说什么好,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
晚饭照例是玉米面汤,玉米面窝头,咸萝卜缨子。与往日不同的是,母亲居然还蒸了一个咸鸡蛋。母亲把咸鸡蛋一切两半,我们姊妹五个一半,给女人一半。女人执意不吃,红着脸说:“有汤有馒头有咸菜就很好的饭了,可不敢再和孩子们抢嘴。”我吃着流油的咸鸡蛋,一下子便喜欢上了她,想她天天住我家就好了。
那段日子的晚饭后,大都是大姐看老五,母亲在炕上纺线,我们屋里屋外地蹿腾着玩。那天晚饭后,母亲没动纺车,而是纳鞋底,一边纳一边陪女人说话。女人也从簸箩里拿起针线和一个鞋底,帮母亲干活。从一擦黑儿到点上油灯,她们噌噌嗡嗡地纳呀,说呀,麻线有多长,似乎她们的话就有多长……
一个萝卜一个坑,五个孩子炕上摆了一溜。母亲看没有多余的被子,说:你揽着老四吧。于是,我和这个不相识的女人,睡在了一个被窝里。夜里女人不停地挠胳膊,挠得刺啦刺啦地响。我半夜醒来她还在挠,我觉着我也浑身痒痒的了。早上她给母亲说,自己可能是淋了雨得了湿疹,晚上可不敢再住下了,怕传染孩子们。母亲使劲摇摇头说,咱庄稼人家的孩子哪有那么娇气!
太阳把村子照得亮亮的,炊烟一缕缕升腾起来。一场春雨一场暖,村子的清晨散发着柔和的气息。女人背起口袋,对母亲说:大妹子,天好了,我去要点。母亲忙不迭地点头,目送女人出了院门。母亲的夹袄在她身上,让明亮的阳光一照,发出蓝盈盈的光。
母亲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容易啊。”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太阳升到头顶,鸡鸭抖搂着羽毛,在院子里唧唧呱呱地踱步。鸡鸭的叫声突然抬高,女人背着小半袋子干粮,回来了。
母亲没有吃惊,似乎早预料到她肯定会回来。女人进屋,打开袋子拿出半块窝头,想分给我们,手伸出来又缩了回去,低声说:“大妹子,要来的干粮,吃了长命。”她用祈求的眼神望向母亲。母亲微笑着说:“是啊是啊,姐姐快给俺一块干粮,俺给孩子们分分。”女人听了母亲的话,蜡黄的脸上掠过一丝丝骄傲,她把手里的干粮递给母亲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母亲赶忙摆摆手:“不要了,不要了,尝尝就行,你要点不容易。”
母亲在院子里铺上一床秫秸编制的箔,让女人把干粮倒出来,晾晒。就这样,女人要回干粮,母亲就帮她晾晒。几天后,女人攒了满满一口袋。女人露出了笑容:“这些够俺娘仨吃段日子了。”
女人要走了,她换上自己那身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把母亲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晾晒在院子里的挂衣绳上。春风吹来,一蓝,一青,随风摇摆。
女人眼圈微红,抚着母亲的胳膊说:“大妹子,等以后我来看你啊!”母亲不停地点头。女人背起口袋,三步一回头,走出了院子,抹着眼和我们摆手再见。母亲站在屋后目送她,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
母亲说完这段往事,望向了窗外。窗台上的四季梅开得正旺,紫色的小花儿极力绽放着。
母亲似自言自语,又似问我们:现在她得83岁了,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呢?

(编辑丨娟娟  摄影丨旅途)

作者简介:郝立霞,昵称文姐,生于1972年,山东东营人。《东营微文化》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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