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16 / “作者”之三

2020年1月25日,我在现已被封的公众号CopyMachine上发这一组译诗时写的随感:
一觉醒来,世界已启新篇(或者并没有):兴奋和恐惧混和的节日空气,手机里流转的祝福和警告和内幕消息,电视里重播的各种感动,几座孤城和一个强国。想到“世界将成为特隆。我并不理会……”(《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

今天重发旧帖是什么感觉?我想象自己是老电影《星际之门》(Stargate) 里的角色,刚穿越过来没几步(7个月不过是一眨眼),回头再看门的另一边,已是亿兆光年外的宇宙。


《作者》(1960)


一个问题[1]

让我们想象在托莱多[2]发现了一页纸上有段阿拉伯文,古文本学家宣称它是那位熙德·阿梅德·贝纳赫利[3]亲笔所书,塞万提斯就是依照他写的《堂吉诃德》。在文本中我们读到那主角(如众所周知,他漫游在西班牙的道路上,以剑和长矛为武装,并以任何理由向任何人发起挑战)发现,在他众多战斗中的一次结束时,他给一个人带去了死亡。那段残片就到此为止;问题是要推想,或猜测,堂吉诃德会作何反应。

据我所知,有三种可能的答案。第一种属于否定的范畴;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发生,因为在堂吉诃德的幻想世界里死亡并不比魔法更不寻常,杀死了一个人还不至于困扰那个与龙和巫师战斗,或自以为在战斗的人。第二种是可悲的。堂吉诃德从来不曾忘记他是阿隆索·吉哈诺[4]的一个投射,传奇故事的读者;看见了死亡,觉察到是一个梦引他犯下了该隐[5]的罪,让他从他所沉陷的迷狂中苏醒,也许直到永远。第三种大概是最有可能的。那人死去了,堂吉诃德无法接受那可怕的行动是一种谵妄所为;结果的现实令他假想了一种缘由的平行现实,而堂吉诃德将永远走不出他的迷狂。

还剩有另一种猜想,异于西班牙的世界更异于西方的世界,它需要一个更古老,更完全也更疲惫的境界。堂吉诃德——此刻已不是堂吉诃德而是印度斯坦[6]一带的一个国王——面对敌人的尸体顿悟到杀戮和生育都是神圣或魔法的行动,显然超越了人的属性。他知道死亡是虚幻的,就像在手上留下重量的血剑和他自己和他曾经活过的生命和诸天神灵和宇宙一样。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Toledo,西班牙城市。

[3] Cide Hamete Benengeli,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1547-1616)《堂吉诃德》(Don Quixote)中虚构的摩尔人作家,堂吉诃德冒险经历年表的编写者。

[4] Alonso Quijano,《堂吉诃德》的主人公的原名。

[5] Caín,《圣经》中亚当与夏娃的儿子,因嫉妒而杀死了兄弟亚伯(Abel)。

[6] Indostán,印度次大陆的俗名。


一朵黄玫瑰[1]

那个傍晚或翌日的傍晚,著名的吉阿姆巴蒂斯塔·马里诺[2],这个被异口同声的荣誉(用一个他所珍爱的意象来说)宣称为新荷马和新但丁的人并未离世,然而当时所发生的那个静止、无声的事件在本质上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件事。历尽了岁月与光荣,这个人弥留在一张雕花床柱的宽大的西班牙床上。不难想象在几步之遥有一座面西的宁静露台,下面是大理石像、月桂树和一座花园,它的阶梯反映在四方的水池里。一个女人在一个瓶子里插了一朵黄玫瑰;这个人低吟着那几行不可避免的诗句,他自己,说真的,对它们已略感厌倦:

花园的紫色,草地的奢华,

春日的花蕊,四月的明眸……[3]

接着出现了那个启示。马里诺看见那玫瑰,像亚当在乐园里初次得见它一样,感到它是在它的永恒之中,而不是在他的词语里,感到我们只能够提及或暗示而不能够表达,而那些在客厅一角投下一道金色暗影的高大而骄傲的卷册,也并非(像他的虚荣所梦想的那样)世界的一面镜子,而是附加给世界的又一件事物。

这启示之光在马里诺死去的前夜照临了他,或许也曾照临过荷马和但丁。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Giambattista Marino(1569-1625),意大利诗人。

[3] 马里诺《玫瑰颂》(Elogio della Rosa)。


见证人[1]

在一座几乎被新石砌教堂的阴影遮没的马厩里,一个灰眼睛和灰胡子的人躺在牲畜的气味中间,谦恭地寻找着死亡,就像人们寻找睡梦一样。白昼遵守无所不在的秘密法则,在这贫穷地带移动与混合着阴影;附近是耕地和一条被枯叶遮没的沟渠,以及某一道狼迹印在树林开始处的黑泥上。那个人沉睡入梦,被遗忘了。晚祷的钟鸣把他唤醒。在英格兰的各个王国里这钟声已经成为黄昏的一个习俗,但这人从幼时起就认识了沃登[2]的脸,神圣的恐惧和狂喜,塞满罗马钱币,身着沉重法衣的笨拙的木头偶像,马匹,狗和俘虏的献祭。在黎明以前他将死去,与他一同死去,一去不返的将是异教祭礼最后的直观图景;世界将在这个撒克森人死后变得略微贫乏一些。

在空间里增殖,而在某人死去时抵达其终点的事物可能令我们惊奇,但在每一个弥留时刻都有一件事物或无限数的事物要死去,除非存在着一种宇宙的记忆,像神智学者所猜测的那样。在时间里曾有过一个日子,看见基督的最后一双眼睛合上;胡宁的战斗和海伦[3]的爱情随着一个人的死去而死去。在我死时会有什么随我而死,世界将会失去什么悲伤或易朽的形式呢?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兹[4]的声音,一匹褐色马在塞拉诺和恰尔加斯[5]荒地上的形象,一张桃花心木书桌抽屉里的一根硫磺棍?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Woden,盎格鲁-萨克森及大陆日耳曼多神教的主神。

[3] Helena,希腊神话中宙斯与丽达(Leda)的女儿,世间最美丽的女子,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Menelao)的妻子,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aris)引诱而引发特洛伊战争。

[4] Macedonio Fernández(1874-1952),阿根廷作家,哲学家。

[5] Serrano,Charcas,均为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名。


马丁·菲耶罗[1]

从这个城市走出了貌似强大,后来在荣耀的礼赞中确是如此的军队。多年以后,某一位战士回到了此地,用一种外地口音跟人讲述在名叫伊图辛戈[2]或阿雅库巧[3]的地方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这些事情,如今,就仿佛不曾有过。

此地曾历经两次暴政。在第一次期间,有几个人在普拉塔市场[4]开出来的一辆马车的座位上叫卖白桃和黄桃;一个小孩掀起盖着它们的帆布一角就看见胡须染血的统一派的头颅。第二次对于很多人是监禁和死亡;对于所有人则是一种不适,一种每日每事中羞耻的滋味,一种无尽无休的屈辱。这些事情,如今,就仿佛不曾有过。

一个认识所有词语的人用细致入微的爱看着这片土地上的草木与飞鸟,并且,或许是永远地,定义它们,并以金属的比喻写下暴烈西风与月相的浩大编年史。这些事情,如今,就仿佛不曾有过。

还是这里,世世代代都已熟知人所共有并在某种意义上是永恒的无常,为艺术准备的素材。这些事情,如今,就仿佛不曾有过,但在一个旅馆房间里,大约在一八六几年,有一个人梦见了一场格斗。一个加乌乔用刀挑起了一个黑人,将他像一袋骨头一样撂倒,他看着他挣扎和死去,俯身将铁器擦拭干净,解开他的马并慢慢地骑上去,为了不让人们认为他是逃走的。这件曾有一回的旧事反复再现,永无止境;显赫的大军消逝,只留下了一场可怜的拼刀子决斗;一个人的梦成了所有人的记忆的一部分。


[1] Martín Fierro,阿根廷作家费尔南德兹(José Hernández,1834-1886)的长诗。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Ituzaingó,意为“瀑布”的瓜拉尼语,1827年2月20日阿根廷-乌拉圭联军击败巴西军队的所在地,位于乌拉圭境内。

[3] Ayacucho,秘鲁一地区,1824年12月9日南美独立军队在此取得秘鲁独立战争的决定性胜利。

[4] Mercado del Plata,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农产品市场,建成于1856年。


蜕变[1]

在一条走廊上我看见一支箭头指示着一个方向,想到那个无害的符号曾几何时是一件铁器,一支无可躲避与致命的飞矢,曾射入人和狮子的肉体,曾在温泉关[2]遮天蔽日并曾带给哈拉尔·西固尔达尔松[3],永远地,英格兰的六尺黄土[4]。

数日以后,有人向我展示了一名马扎尔[5]骑兵的照片;一条套索绕在他的坐骑胸口。我知道以往越空而过索住牧场公牛的套索,不过是星期天里鞍辔的一种粗鲁装饰。

在西区的墓地我看见过一个鲁讷文[6]的十字架,刻在红色的大理石上;两臂弯曲并延伸着,被一个圆圈所环绕。那个被束缚与框限的十字架代表着另一个,两臂无拘束的十字架,而后者代表的则是一个神在上面受苦的刑架,萨莫塔的吕西安[7]所贬斥的“卑劣机械”。

十字架,套索和箭,人类的古老工具,今天已被降格或提升为一个符号;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令我惊叹,既然大地之上没有一样事物不会被遗忘抹去或是被记忆窜改,也无人知道未来会将它转化为何种图像。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Termópilas,希腊海滨隘道,公元前480年数千希腊军,包括300名斯巴达勇士,在此阻击了几十万波斯大军。

[3] Harald Sigurdarson(1015-1066),挪威国王(1046-1066),1066年入侵英格兰,并于同年在斯坦福桥(Stamford Bridge)被盎格鲁-萨克森末代国王哈罗德二世(Harold Godwinson,1022-1066)击败并杀死。

[4] 据说在与挪威军队交战之前,哈罗德二世被问及愿意向西固尔达尔松奉献何物以解困时,回答说“六英尺英格兰的黄土或是七英尺,因为他比大多数男人要高”。

[5] Magyar,源自突厥的匈牙利种族。

[6] Runa,古代书写北欧日耳曼语族语言的文字。

[7] Luciano de Samosata(125-180),希腊出生的古罗雄辩家,讽刺家。


塞万提斯与吉诃德的寓言[1]

厌倦了他的西班牙故土,国王的一名老兵在阿里奥斯托[2]浩大的地理学中,被梦挥霍的时间所在的那个月亮谷中,以及蒙塔尔班[3]偷窃的穆罕默德黄金偶像中寻找安慰。

以温和的自嘲,他构想了一个轻信的人,此人受奇幻读物的蛊惑,开始在名叫托勃索[4]和蒙蒂埃尔[5]的凡尘之地寻求壮举或魔法。

被现实,被西班牙击败之后,堂吉诃德于1614年左右死于他出生的村子。米盖尔·德·塞万提斯比他略微多活了一点时间。

对于这两个人,对于做梦的和被梦见的,全部的情节就是两个世界的对抗:骑士书籍的非现实世界,十七世纪的日常与平凡世界。

他们不曾想到岁月终将抹平那不同,不曾想到拉曼查[6]和蒙蒂埃尔和那骑士的瘦削身影所有的诗意将会,在未来,不逊于辛巴达[7]的篇章或阿里奥斯托浩大的地理学。

因为在文学的开端就是神话,在结尾也一样。

德沃托诊所[8],1955年1月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Ludovico Ariosto(1474-1533),意大利诗人。

[3] Reinaldos de Montalbán,12世纪法国史诗《艾蒙四子》(Les Quatre Fils Aymon)中的英雄和骑士,此后亦出现于中世纪荷兰、德国、意大利和英格兰各种文学作品之中,被塞万提斯所崇拜并在《堂吉诃德》中有所提及。

[4] Toboso,西班牙托莱多省(Toledo)一城镇。

[5] Montiel,西班牙卡斯蒂尔-拉曼查自治区(Castile-La Mancha)一区域。

[6] La Mancha,西班牙中部一地区,《堂吉诃德》故事的发生地。

[7] Simbad,《一千零一夜》中历经艰险遍游各地的人物。

[8] Clínica Devoto,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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