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释意】(五十)为何著作文心雕龙

第五十章  为何著作文心雕龙

(刘勰《文心雕龙·序志五十》)

究竟什么是“文心”呢?如果简单讲,就是写文章的用心;如果详细说明,是指在提笔书写文章时,作者所有的心思、想法、用意及其目的等。

陆机在《文赋》中说:“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阅读别人的作品时,我个人能够读懂书写者的心思和用意。另外,在秦汉之前的稷下学官中,有一个涓子(生卒姓名待考定)写作了《琴心》,还有一个王孙子(姓王孙生卒名不详)著述的《巧心》,他们都是将“”字放在了书目标题中,并将写作心愿与书中内容,结合表现的近乎完美。所以,我在标题中直接选用了“文心”二字,旨在表明本书是与书写文章的内容有关。至于“雕龙”二字,因为古人写文章,有的就称作“雕缛成体”,本意就是如同把粗木头雕刻成龙图腾一样,而这与邹奭之流,只注重精雕细刻、故弄玄虚、神乎其神的“雕龙”之意,没有太大关系。

亘古至今,宇宙浩渺,时光倥偬。单在人世间,原本属于智愚贤不肖诸色人等杂处,知识水平参差,才能良莠不齐;在这其中,所谓出类拔萃者,不过是指那些在智慧才能方面具备了独到之处的人们而已。毋庸讳言,每个人的年龄自然有时而尽,生命个体注定都会终止,唯有生命之年所创造的有形艺术杰作,得以存留身后,或能福润后人。天地万物,不但形态各异,而且姹紫嫣红,更是气象万千。在这其中,所谓孕育化生的依据,亦不过五行更迭、阴阳变化而已。综括人的一生,单凭五官感触,却能够书写出来,恰似雷霆万钧,抑或气势磅礴,仿佛风云变幻一般的韵文佳作。这一切岂不是已然超越了天地时空的局限桎梏!难道不是已经超出了大千万物的天然造化,等同于巧夺天工的神奇灵秀了。所以说,纵然躯体形骸,如同飞蛾草芥一样脆弱短暂,而一生一世的盛名荣誉,却会像金石宝器一般持久而不朽。古代先贤一再宣扬“君子处世,树德建言。”的理想,绝不是玩弄文字游戏的蛊惑人心,而是面对有限生命时,对人对己的真情倾诉、慷慨悲歌和啼血绝唱。

在七岁时候,我曾经梦见天上云彩,像织锦一样绚烂夺目,并且触手可及。待到过了三十岁,还曾梦见我捧着红色礼器,跟在孔夫子身后,向南行走。当黎明时分,我从梦中醒来,禁不住欣喜若狂。因为这件事,实在太神奇了。要知道圣人是多么难得一见啊!竟然还通过托梦,眷顾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因为在我心目中,自有人类以来,没有再赶得上孔圣人伟大的了。于是,我沉思冥想,如果能够报答苍天的垂青和圣人的惠顾,真正值得一生一世去投入的事业,莫过于像孔圣人一样,整理文籍,注解经书。但是,在孔圣人身后,像马融、郑玄这样大儒,已经把经书弘扬的博大精深,即便我个人再努力,也不可能另辟蹊径,以至于超越前人了。然而,涉及文章篇籍中的问题,特别是把它作为文化载体的自身特性和艺术规律,却少有问津。尽管这一部分内容,对于繁花似锦、硕果累累的经书典籍而言,不过类似当作陪衬的青枝绿叶而已。但是,在现实生活之中,像规定大家如何交往的“五礼”(指吉礼、凶礼、宾礼、军礼、嘉礼)离不开他,治理社会安宁的“六典”(即治典、教典、礼典、政典、刑典、事典)离不开他;即便在帝王将相之间,也需要依赖他,才能够相互了解、彼此沟通和共同交流。事实上,国家一切军政要务更需要通过他,才能够张弛有度,并达到安之若素的境地。所以说,尽管研究、解析和说明文章的体裁样式、修辞格调、内容特色以及诸如此类的细微末节等问题,最终必定还会追溯到经书典籍的内容实质性上面。然而,随着时代久远,特别是伴随文集浩瀚及其花样翻新,后继学者不只是眼花缭乱,并且各持一端,甚至已经莫终于是了。另外,汉晋以来,显而易见的是,文人作家的脾性愈来愈喜好猎奇,尤其热衷浮夸怪诞,并一味追求形式上的艳丽色彩,愈发专心致志于细枝末节的极端乖巧;如此文化风尚的社会,必定使离经叛道者愈行愈远,进而伴随以讹传讹的文化习性难改,终将导致传统文化误入歧途且痴迷忘返。《尚书·周书·毕命》上早就指出:“辞尚体要,不惟好异。”而《论语·为政》中已然强调:“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他们两者训导和教诲的宗旨,都是要求文章写作时,务必主次分明,决不能舍本逐末。鉴于明确了上述认识之后,我才开始着手创作本书。

纵观华夏文化的发展历史,只是到了近代,类似评说文章的专业著作,才开始逐渐多了起来。例如曹丕的《典论·论文》,曹植的《与杨德祖书》,应玚的《文论》,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论》,李充(生卒年不详字宏范东晋文学家文论家目录学家)的《翰林论》等。然而,他们作为批评文学,在立论角度和评价视野上,却像躲在犄角旮旯一样局限狭隘,而不是站在四通八达道路中央,不但可以高瞻远瞩,而且能够继往开来。因此,他们现有的论说评述,有的只是褒贬当时的流行佳作,有的局限评说前代的名家名作,有的单纯指摘古今作品的雅俗正偏,有的笼统综括文章篇籍的得失梗概。除此之外,如果再去评价这一类评论性作品文集的得失短长,例如像曹丕《典论·论文》,虽然详细具体,但不够全面;再如曹植《与杨德祖书》,尽管理由充分,但不公道;至于应玚的《文论》,华丽简略,颇显空洞,而陆机的《文赋》,措辞微妙,感觉琐碎;还有挚虞《文章流别论》深刻独到,语言不够精致,而李充《翰林论》浅显概括,思辨失之单薄。其他,例如桓谭、刘桢、应贞、陆云等人,只是偶尔于文章之中,评价论说的语出惊人,即便其中判断结论准确,但却欠缺追根溯源,更没有探究文学批评的价值意义。事实上,任何文化性问题,如果不能像圣贤先哲一样,真正给予全面而精辟的讲述、论证和判断,那么在过去业绩成就之中,无论是否引发文学得失成果,都必定不可能成为文化传承意义上的经验或教训。因此,他们又怎能成为“扬长避短、有益当代、利在千秋”的文化贡献呢?

我写作《文心雕龙》,在整体设想和文本构造上,简而言之,就是“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具体而言,就是以宇宙人间的自然道德为宗旨,公开尊崇先哲圣贤为老师,将经典当作读习参照的文体标杆,遵循纬书的钻研方式方法,挖掘像《诗经》演变成“楚辞骚体”的艺术规律,通过例举稽查,把文章写作中诸多关键性问题,极力阐释明确和分析透彻。

凡评价文章,无论说成文学批评,还是称谓文艺批断。首先,要像现今流行“有韵为文、无韵为笔”的言辞话语一样,第一步就是进行恰当的分门别类;然后,就是究根溯源;再者,确立名称和定义概念;随后,选择代表性例文章句,也就是用较典型例句,具体说明;最终,则是总结特征,力求挑明各种类别存在的价值意义。

在本书上半部分的前面诸篇,属于提纲挈领,并把整书的主题思想,以及上面提到的分类原则和写作思路,基本都讲解清楚了。至于书写文章时,究竟如何区别对待内容与形式的具体问题,以及在不同体裁之下究竟“情志”怎样表现,或者“文采”应该有何特征等状况,其主旨内容和篇章次序,大致安排如下:《神思》《体性》是讲述情怀志气表达的方法、方式和尺度;《风骨》《定势》是描绘个性气质与文章体例的相互影响;《附会》《通变》是探究文学创作中继承和发展问题;《声律》《练字》则是从阅读角度追溯韵律和字词的源流趋势。

在本书的后面部分,像《时序》是论述文学盛衰与时代的密切关系,《才略》则追溯历代主要作家及其代表作品;《知音》是说明文学欣赏和作品评价的难易程度,《程器》则讲评作家个性品德与社会成就的关系问题。最后一章,也就是本篇《序志》,不仅说明全书的创作意图和框架结构,并且可视为本书的序言。

其实,单凭该书下半部分的最后几篇内容,其全书的纲目安排,也就一览无遗了。至于全书为何总共50篇,则是依据《易经》数理,即《周易·系辞上》所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所以,在本书50篇之中,仅有49篇,可以作为通常文章写作时,所谓的艺术指南。

毋庸置疑,如果仅是写作一篇文章,无论用来评价他人作品,还是当做自我作品序言,都应该相对容易一些。尚若仅凭一篇文章,用于整理并归纳存在于众多文章中的得失优劣,那绝对就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了。究其原因,其实道理不难理解。这亦如观察和采集鸟兽的肤色羽毛一样,尽管在外表上,他们好像仅是色彩斑斓程度或条纹多少有无的区别,但于质地里,则是因为各自品格骨血和滋养生息环境的差异。也就是说,凡涉及表面现象与本质联系之类的复杂机理和内在因缘等问题,在貌似一目了然的简单事实面前,如果用心于使用字词文句,试图将其中的道理描写得即清晰而又准确,那么达到这样一种程度和水平,往往都不仅仅是极其困难,其中最顶级的难题,应该是词不达意的羁绊和缺憾。正因为如此,在本书分门别类中间,尤其于稽查例举时的评说和议论,如果与他人的近似或雷同者,绝非是我无所用心的人云亦云,而应是其本该如此!同样,如果我有与他人不同或相悖的地方,也并不是贪图标新立异,而应是理所当然。至于这其中之所以出现了相同或差异的具体原因,决不是因为这些评价说法,是否源自古人还是今人,主要还是通过具体性分析之后,我认为应该是比较中允公道的判断性结论。

立足当下,环顾古往今来的文坛景象,我一直试图悉数其中所有风云人物的全部文学佳作和经典名篇。然而,如此包罗万象的企图,虽是本书立意之初,极力想达到的境界高度。但是,既然《周易·系辞上》中,孔圣人也曾发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由衷感慨,而像我一个人,亦不过只有瓶水管窥的艺术水平,又怎能为博大精深的文学天地,确立具体标准,制造矩矱法度呢?呜呼!在既往文化长河中,经书鳞波,文籍浩瀚,我的见识和评说,如果能够跻身其中,顶多算是沧海一粟而已!瞻望来世之渺茫,我的《文心雕龙》或许会石沉大海,难以逃脱蒙尘渊底的命运。

总而言之:生命百岁终有岸,知识汪洋大无边;一步登天属儿戏,拾阶而上必坦然。从来浮游多闲趣,寂寞丹书如面谈;亘古知音何相逢,心有灵犀一点通。

(2021年8月6日星期五整理“《文心雕龙》释意”第三稿完毕于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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