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第五章一个历史最悠久的科班(三)叶春善的办学精神(下)
梅兰芳回忆录:第三章幼年学艺的过程(二)开始了舞台生活
梅兰芳回忆录:第五章一个历史最悠久的科班(一)富连成的前身——喜连成
梅兰芳回忆录:第五章一个历史最悠久的科班(三)叶春善的办学精神(上)
叶春善的办学精神(下)
“教师方面,有教得长的,有教了一个短期就走了的。我教的年代要算最久。遇到教师不够的时候,生、旦、净、丑,哪一样我都对付着教。此外就数教武生戏的最多,有杨万清、丁连生、董凤崖、茹莱卿、赵春瑞(专教黄派武生,他是跟黄月山把场的)、宋起山、贾顺成(宋、贾两位是练武工先生)。还有一位老前辈姚增禄先生,也来教过。教老生的有王月芳(是谭鑫培的徒弟,后改唱青衣)、徐春明、蔡荣贵。叶亲家自己也教老生,但他管的事太多,不能常教。教武生的又有刘春喜,教青衣的有苏雨清(苏从头科律喜云教起,一直教到盛字科)。教丑的有勾顺亮(是梆子班的名丑)、郭春山。
“唐宗成在科班历史很早。从喜连成最初演出,他就是场面上的负责人。他跟叶亲家是换帖弟兄。学生都管他叫唐老叔。那时每天馆子打鼓的有三个人,分头半工、中半工、后半工。他是管打后半工的武戏的。从头科打到三科,就耳朵聋了,不再上场工作。可是场面上的管理,他是一直负责到底的。学生因为倒仓而改行打鼓,向他学习的,就有好几位。如花旦应喜芝、青衣张连弟、老生方富元、刘富溪等。本班学生以外,场面上经他训练出来的人才,那更是不计其数了。每科学生期限规定七年,到了五年左右,就要由他们的成绩来决定他们的前途了。看他实在不够演员条件,就叫他改学场面。学场面也不行,改学梳头、管箱等行。有些七年满期,看他艺术还没有成熟,就把家长与中保人请来,说明原委,劝告他再续二年。总之叶亲家办学的目的,要使这科班的学生,出科以后,大小都有一种成就,不至于受到失业的痛苦。
“学生的待遇,不论学的艺术好坏,一律平等。每人手巾一条,每星期到规定的澡堂洗澡两次。这澡堂是跟科班订有特约的。白天吃馒头,晚上吃饭。煮一大锅菜。像现在快到冬天,就是猪肉熬白菜。五个人一排,自己拿碗去装。有回教的学生,就另给他们预备菜。叶亲家常派佣人偷偷地也去装一碗,尝尝味儿,要不好的话,就要跟东家派来的会计严厉地交涉,不能让学生缺乏营养。我们教师们的菜,是四菜两碗。他是在家里吃饭的,可也常来坐下同吃。这也是带着有考验厨子的用意的。
“学我们这一行,刚上台万不能有错。某一处要错惯了,还是每唱必错,内行术语叫‘闹鬼’。这是有台上经验的演员们都知道的。所以小学生如果犯了这种错,初犯加以警告,再犯就不客气要挨打了。学生里面,派定一个掌刑大师兄。只要听听这名称,就知道挨打是常事。当时有一句‘戏是打出来的’的话,其实也不全对。遇到极笨的孩子,脑筋老转不过来,打也没用。挨打的还是聪明的学生占多数。就因为他有戏剧的天才而不肯认真用功师父望他成名心切,才有挨打的资格。要放在现在办学,再打学生,这不是成了笑话吗?可是在四十年前,也不仅是学戏的有体罚,哪一家书房、哪一处私塾,不是老在先生桌上放着一块长方形的戒尺呢?还有一般的学徒们,那就更不用提了。这是时代进化以后必然的改革。
“梅先生说得好,叶亲家起班有三十来年,可佩服的是他那种精神与毅力。要论他办教育的知识,哪能有后来的新脑筋。您要明白,他不是一个身通六艺的大才子,他也是一个坐科出身的老艺人。不怕您见笑,恐怕他肚子里是没有念过几本书的。”
梅先生看完了这次的纪录,很满意地说:“今天的资料,是太有价值了。叶老先生从几个小学生教起,教到七百多人,场面、梳头、管箱等工作人员,还没有计算在内。在近代戏剧教育史上说,是有他很重要的地位跟不可磨灭的功绩的。有一句老话,‘事在人为’,这是一点不错的你看喜连成头二科的学生,不都是外行子弟吗?从三科起,本界子弟就占了大多数。这就是说,同行中看他办得有了成绩,才肯把孩子往里边送的。
“你还没有知道,最初他那一班优秀学生出路的困难呢。当时北京老角好的这样多,刚出科的学生,就算艺术学得地道,在科班里演唱,也是很红,等搭到大班里面,不定让他配一个什么零碎角,那真惨了。有些逼得没法,只好开码头往外跑。可是年轻的孩子,到了上海这种繁华世界,眼睛会看迷糊的,就容易堕落下去。我知道跟我同台演唱的喜字辈学生里面,就有遭遇到这样命运的。这也是使叶老先生看了难受的事情。有一天,他对萧先生说:‘兄弟,你多受累,帮我点忙。咱们在二十年后,我要让各戏班里如果没有我们科班的学生,就开不了台。’这也可以看出他受的刺激有多重,才下了这样大的决心。等到三科的学生出科前后,这重难关也就逐渐地打破了。”
“你看这科班有什么缺点没有?”我问梅先生。
“缺点不能说没有。”梅先生说,“可是要分着讲,这里面一切管理方法,还是按照老路子走的,还是时代关系,我们也不必批评。我觉得还是教师方面请得太少,如花旦、老旦、小生这几行,都没有专任的教师。幸亏有一个包罗万象的萧先生,才能训练出这么许多名演员。他不是说生、旦、净、丑都能教吗?这一点不假,并且哪一行都教得好。小翠花(学名于连泉)的花旦、马连良的老生不都是他教出来的吗?所以萧先生在富连成,真可说是一位大功臣了。
“前辈的办事,是全凭他个人的经验,放手去做的。有些地方,我们认为他的办法太老了,思想太旧了,不合乎现代教育的条件,我们尽可以改善,甚至于不去学他。但是他办事的肯负责任,几十年到底不懈的精神与毅力,这是值得拿来做我们的模范的。
“为什么办到我们这一界的教育,过去老是办不长久呢?这理由也很简单,就是我们的科班和学校,不收学费,就没有固定的经费。全靠学生在戏馆演出,拿营业的收入,来培养他们自己的艺术。萧先生所说的学生倒仓问题,固然影响戏馆的营业,对科班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可是遇到市面不景气,就是学生嗓子不倒,营业也准好不了。我来说几个后期办戏剧教育事业的人。程砚秋办过戏剧学校,尚小云办过荣椿社,李万春办过鸣春社,他们都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的;结果因为受了敌伪时期百业凋敝、营业一落千丈的影响,全都被迫停办了。尤其像小云因办荣椿社,甚至破了产,还是不能维持下去。可见得这种教育,要用私人经济力量来办,就好像大海里的一只小船,遇到了风浪,谁也支持不住,那翻船的危险是不可避免的。只有政府出来主持,才能建立起一个很坚固的基础,把我们戏剧界旧的艺术精华保留下来,新的思想加进去,成为一种最完整的舞台剧。这不是我个人的理想,总有一天要实现的。
“我这几十年来,因为业务繁忙,多半偏重在自身的艺术上用功。余下有限的一点时间,也只办了一个国剧学会,专门收集有关各部门的戏剧史料,与不断地约请几位戏剧专家到学会来演讲。这是对一般戏剧艺术有了根底,还想进一层深造者的研究机构。会里还附设一个国剧传习所,招收了六七十个学生,如刘仲秋、郭建英、高维廉……都是传习所的学生。教师方面有我和余叔岩、尚和玉、萧长华、王瑶卿、郭际湘、鲍吉祥、冯蕙林、钱宝森、王荣山、孙怡云、朱桂芳等。可惜我南迁以后,因为种种关系,不久就停办了。所以讲到实际的训练工作,我的贡献最少。不但对叶老先生这种办学的成绩,自愧不如,就连程砚秋、尚小云他们,也比我强得多。等我哪天能够放弃舞台生活的时候,我还要在这方面尽我一点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