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骏马
“九月十二号,我们马场会在146团驯马,到时候你们可以来的话就好了。”他以为我们这些没骑过马的可怜虫会兴奋不已,而他也会拥有至少六个新朋友站在马场围栏外欢呼雀跃。
“九月十二已经过去了,今儿是十月四号。”我们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哦。我误以为了。”他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像做了很不应该的事一样说抱歉的话。“那就是十月十二号。你们周末放假吗?”
“周末放假的。”
“那真好!十二号是周末,你们要来。”他如释重负一般露出了笑容,好像他新认识的六个朋友真的风尘仆仆地赶来,饶有兴趣地欣赏他的英姿与驯马技术。他叫阿力,是马场的工人,管一百多匹马、十几匹骆驼。第一眼见到他,但觉他是如此英俊的人物,即使从男人的眼光看去,他也是极为迷人的。张国荣一样的略显凌乱的卷发似乎是性情中人的特征,白色而又饱满的脸蛋比韩国明星多了一些饱经风霜,上身裹了一件藏青色的旧夹克,灰白色的休闲裤子像皲裂的北湖河床一样沟壑纵横,蓝色运动鞋矫健地轻易踩上马镫。
孙雅梅从一公里之外站在河的对岸就惦记上成群的马匹,“我要骑马,我要骑马!”我们刚刚一不留神捕捉到一只拉稀拉得双腿发软的野鸭,它拼命扑打翅膀却走得比乌龟还慢,张洪波、刘烈要放生它,孙雅梅、赵文莎说什么也要抱在怀里,想着带回石河子大学喂一片阿司匹林,说不定它会好起来。大学中区有一座清澈见底的迷你人工湖,养一只温柔的成年鸭子绰绰有余了,同学们会常来看它保护它,不让小狗小猫欺负远道而来的新同学。可自从邂逅这些马儿,孙雅梅毫不犹豫地移情别恋,望穿马群如流淌着清澈河水的玛纳斯河绵延到很远的地方。牧马人从我们对面走过去,他没有说话,我们也没有。刘烈抓着野鸭在河床中的小溪里戏水,拍了许多遗照的它深感口渴,不住地把头伸进水里又伸出。等一群人陆陆续续跳过河床,那位牧马人又朝我们快步走来,好像有话要说,我想他大概是精明的生意人,本能地意识到眼前这六个人会是他的客户。“能骑马吗?”孙雅梅小声问了一句,小到听见了最好,听不到就当啥也没说。
“可以。”他轻声答道。阿力一言不发走在前面引路,直到停在一棵拴着马的白杨树边。这是一匹略显瘦削的黑马,他一手抓住它的嘴巴,努力把马鞍套在背上。马儿似乎不太听他的话或者他对套方向盘不太熟悉,他努力好一会儿才准备好。张洪波小声问要不要把价格问清楚,我觉得有必要这么做,“请问,多少钱骑一次?”北湖公园是一个旅游景区,马场坐落于北湖的西南角,这不明显属于收费项目吗?就像天山天池的牧马,骑一个小时两百多块钱。果真如此的话,骑马这活动就要量财力而行了。
“不要钱。你们来这里玩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他爽朗地笑了。笑得最灿烂的乃是我们,长这么,终于可以尽情在湖边的草场上策马奔腾,不用担心如数钞票似的马蹄声响。“我要试。”孙雅梅第一个冲上前去,摇摇晃晃地爬上马背。其余的人还在表决心,仿佛谁不表明心迹就会被落下。
“我们没什么送你。这只生病的野鸭你拿去吧,烤了会很让人流口水的。”我指着趴在地上的勾着头的活物说。阿力面无表情地推辞说不要,好像他的心思没放在这野味上。马儿缓缓向湖水边走去,我冲到前面与阿力并排行着,我以为他会跟我谈谈工作、旅游的事。“我从小的时候就特别喜欢骑马,后来就不念书了,天天陪着这些马。”他停下来望着马儿,温柔地摸摸它的脸。
“这些马是你家的吗?”东部地区有富二代继承家族产业,他或许是牧N代,正在一步步把整个牧场支撑起来。
“不是。给老板干活的工人。我第一次来到这个马场就喜欢上这些马,找到老板后再三要求留下来帮他放牧,老板以为我干不了这个活。过几天他确信我干得很不错,就把我收了,我最近一直帮他驯马。”他的这番话结结实实地触动了我,正当我潜意识里把他当做’又一个体验生活的有志青年’时,他又说:“你们来这里我很开心。平时就我一个人,连说话的人也没有。”怪不得他甚至记不得今天是十月四号,而不是九月四号。
“驯马是干什么的?”我想或许像马戏团里表演的那样。
“这里大多数是没有驯过的马。要是能骑上去一个小时不下来,它就会温柔地低下头,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他把无底洞似的眼睛转过来,带着打开心灵之门的密码。“我家里本来养了两三匹马,因为我不好好学习卖掉了。卖掉之后我就找到了这里,我还是看到了喜欢的马。”他向远方痴痴眺望,好像想起了某个让人忧伤的故事。“我只是喜欢骑马。”他喃喃地又重复一遍。
“你看起来不大?”我抑制不住地喜欢这个人。
“十八。所以我连大学也没有上,全是因为这些马。”他又朝湖边的马群瞄了一眼,它们分散在整片草场,安详地绕着湖边吃草。他的声音里没有慷慨激昂,也没有遗憾,我甚至听不出任何感情的起伏,就像他一边围着火炉吃烤羊肉串一边说某位已故老人的选择。有一点我是十分确信的,他爱他的马儿就像小王子无微不至地呵护园子里的那朵玫瑰花。“过几天马场会挂出一幅很大的照片,我站在马背上奔跑于六七月份的草场。那个季节满眼都是绿色的小草,特别地好看。”他非常开心地向我们宣布这个消息。平日里他一个人照顾马儿,驯马也是一个人,余下的其他马充作这场角斗盛宴的嘉宾。一个人是孤独的,阿力也一样,他希望有朋友看他的表演,真诚地为他鼓掌欢呼。
我们刚刚坐过马,就是坐在马背上也不太稳当,稍微走快一点心里老担心掉下去。我惊讶阿力是如何做到的。
“前些日子老板花1万2买了一匹马,说不听话的很。我后来驯服了它。它跑得好快,在几天后的一场赛马中夺得第一名。”阿力张口闭口总是他的马儿。以我这俗人的眼光看来,阿力窝在马场是’浪费青春’了,他或许应该投入到更为热闹的超级市场,凭借着执着的性格以及英俊得让人吃惊的外形获取成功。可阿力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诗人说:我心中有猛虎细嗅蔷薇。阿力勇猛地驯服一匹又一匹野性张扬的马儿,讲话时却温柔如一只行走在大漠里驮着负重的骆驼。倘若他得了一本现代诗集,我想他很有可能写出出人意料的文字,这时我也疑惑了,毕竟多念几本书意味着多受许多的苦。孙雅梅的一句话打断了我的思索,“我想看看你骑快马。”阿力眨眼间跨上马鞍,用力地拍打马屁股,策马奔腾起来。夏季的北湖水很多,秋冬季节降雨少,河床一点点向后撤退,裸露部分长出了郁郁葱葱的小草,进入深秋季节就满地金黄了。阿力就在这水草丰美的湖边放牧,成群的鸟儿在天空盘旋,有的鸟儿死去,尸体被冲向岸边,慢慢地腐烂,有的鱼儿死去多日,干干的鱼皮像一具标本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孙雅梅的胃口被彻底吊起来,她提出进一步要求:“能不能带着我骑一回快马?”
阿力没说不行。我们忙着叽叽喳喳拍照片,孙雅梅一个人努力地往马背上爬,却怎么也上不去。阿力想去帮忙,手刚想扶住她的手却又一下子缩了回去,他尴尬地站在旁边手足无措。等孙雅梅坐好,阿力三下五除二跳上马背,他努力地往后坐,差不多卡在马鞍的脊背边缘,要不是他技术好,断然是停不住的。小小地狂奔一圈又换赵文莎,她坐在马鞍上,他干脆直接坐在马鞍后面的马背上,什么也不垫。从始至终,阿力从不曾出手帮忙姑娘们上下马,他终究还是有些害羞。
“阿力,野鸭送你了。记得带回家。”果真带着野鸭的话,它迟早会死在我们手里。相处一个多小时,却像小王子驯养狐狸一样生了感情,我也不忍心看着它一点点死去,更不忍心宰了它做成烤鸭。
“我已经捉了四只放家里养着呢。鸭子飞得很低跑得也慢,我骑着马很容易追上的。”他不打算吃掉野鸭,至少不会马上吃掉它。这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好结局了。
棉花糖似的白云粘上粒粒葵花籽,低低的挂在苍穹,我们一边谈论植物名称与生活习性一边往大路走,阿力说一直往前就会到大马路,那里有回城的公交车。青春作伴好还乡,我们时而躺在草地上闲谈,时而议论那只野鸭的未来命运。任其自生自灭的话,野鸭大概熬不过今晚,它是那样地虚弱,身体会渐渐地发凉,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如果阿力把它带回家里,与其他四只养在一起,它或许会开心起来,一点点恢复体力。
快到马路边时,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小伙子迎面而来,“他不是阿力吗?”赵文莎指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是他。“你家住在这里吗?”赵文莎朝旁边的村子看了看。
“不是。”他吞吞吐吐还有话要说,“我怕你们走错路,来看看你们。”他的声音很小,我离得近隐隐约约有听到。
我们又一起走了。
“你是汉族的吗?”我问他。
“不是。维族。不过上的是汉语学校。”他轻轻地回答。
他骑马送到马路边,挥手告别,有点像不知何时再见的霸陵伤别那样舍不得马儿走。阿力后来换骑一匹漂亮的白马回来找我们过,可没有人看见了。
文|丁振 编|阿威
第126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