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智泉流韵》特邀作家 廖全国原创中篇小说《世 道 》

世   道

(中篇小说)

廖全国

几场大暴雨过后,庙河水像发疯的巨兽冲垮了河堤。

庙河湾一片汪洋。

田驼子赶牛,田旺背妻,逃到江堤坡上才发现少了一人。

田玉珍呼天唤地哭妈,田驼子捶胸顿足唤妻。田旺租渔船捞人。庙河湾风大浪急连尸首也没捞着。田家老小四处逃难来到了菱角湖边的大佛寺。

田驼子在大佛寺里烧了几柱香,往湖洼子里搭个窝棚就算落了脚。

风扫地,月点灯,湖洼子里有了人间烟火。

菱角湖的这块湖洼子地像个镰刀弯,涨水时装鬼,退水后长草。田驼子腰弯得象一张弓,仰起脖子抬起下巴在湖洼子里走了一圈,立马就定下来要开垦这块地。他带着女儿女婿在湖洼子紧靠湖水的边上,筑起一道四尺多高的挡水堤,吆喝着牯牛在这块荒芜的湖洼子里开了犁。白生生的芦围根翻起来,黑油油的泥土里撒下麦子、高粱。

春华秋实,转眼便有了收成。田驼子砍高粱,田旺用箩筐挑高粱。湖洼子里来了个牵狗人,凶猛的大黄狗朝田旺大声汪。牵狗人约莫四十多岁,一身肥膘,恶狠狠地冲着田旺喊:“挑高粱的,你不给老子交租就往家里挑,长了几个狗卵子?!”

田旺扫他一眼不答理他,挑着担子继续往前走。刚开荒时田旺就听放牛的长工汉胡三说,这湖里的地盘都是财主傅华清的,他有钱有势,还是保长。这人心狠手辣,万万不可得罪。胡三建议田旺行客拜坐客先到傅华清那里送份礼,把田租敲定了再来开荒。田驼子偏偏不认这个理,他说这湖洼子地是天老爷造的,人人都是有份,哪朝哪代都没人耕种过,凭什么就归傅华清所有?!田驼子只管领着家人耕地下种,果真没人来拦他,哪知到了收割季节傅华清会来要租子呢?

田旺埋头只顾往前走,傅华清突然放了狗。眨眼间,田旺被黄狗撕去了一条裤腿,他气极地歇下担子抡起扁担就打。黄狗惨叫几声倒在地上。傅华清的小老婆蒋梅追上来,哭着喊:“打狗欺主!你赔我的狗,赔我的狗!”

田旺瞪她一眼:“这叫狗仗人势,该打!”

傅华清在一旁气得直翻白眼:“穷光蛋,不得了啦?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哼!”

田玉珍从窝棚里出来,看见丈夫闯了祸,急忙去劝妖里妖气的蒋梅:“少奶奶,你莫烦,狗是我家男人打死的,我赔!”

傅华清的酒糟鼻子气得直翘:“姓田的,你跟老子听着,限你三天之内赔我三担六斗高粱的狗钱,十天之内交清三十担高粱的田租。”
    匆匆赶来的田驼子喘着粗气说:“老爷,这湖洼子是我们刚开的荒地,哪是你的田?我也想过,行客拜坐客,是准备给你送几担礼。可是你一开口就是三十担租子,我一家老小还活不活?”

傅华清指着田驼子往上扬起的脸:“你不想交租啵?小心你的脑壳搬家!”傅华清说着,又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搀着哭哭涕涕的蒋梅走了。

田旺窝着火,心里直骂:婊子养的,欺人太甚!

赶来看热闯的光棍汉孔忠义,眼睛盯着蒋梅的水蛇腰一扭一扭,白藕似的大胯从旗袍里一闪一闪,眼睛都看痴了。待田家父子走后,孔忠义提起那条死狗就往湖洼子里拖。放牛的胡三说:“伙计,又有了下酒菜。”孔忠义抿嘴笑,心里美滋滋的,他还嘲笑胡三道:“胡大叔,这年头要想开些,吃狗肉喝烧酒比娶老婆还过瘾。你一年到头跟傅华清卖命,到头来还是没老婆过年,跟我一样光棍一条,真划不来。”

胡三懒得答理他,牵着牛走远了。

期限到了,傅华清带着五六个打手到田驼子的窝棚里来逼租子。

田驼子嘴里的铜烟杆呼噜呼噜响,田旺双手叉腰站在一旁。玉珍想埋怨田旺几句,话到嘴边,一想他的身世又咽回去了。

那年夏天,田驼子正在吃饭,门口来了个要饭的娃儿,约莫三四岁,乱头发象鸡窝,两只眼睛象灯笼,田驼子给他满满盛了一碗饭,他吃光了还要。田驼子说:“我家也穷,你多走一户。”他赖在门口望着正在吃饭的玉珍说:“我不走了,我要和小妹妹玩。”田驼子一心想有个儿子来传宗接代,老婆生了个闺女后就一直没怀上,这野小子倒送上门来了,看他那模样还不丑,田驼子有心收养他,问他父母姓名,家住何方,他一概不知。田驼子觉得这娃儿可怜就收养了他,给他取名叫田旺。庙河涨大水的前一年,已经长大成人的田旺常与玉珍眉来眼去说些疯话。田驼子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请了几桌客,就让玉珍和田旺拜堂成了亲。乖巧水灵的玉珍从小爱唱歌,张开嘴就象天上的白灵,尖嗓音传几里路远。别人的心思她一猜就透,又会心疼人,还懂得些江湖规距。她眼看傅华清来头不小,父亲又面有难色便哭脸扮笑脸地说:“傅老板,您高抬贵手,宽限几天,等我们把湖里的高粱收完,风干扬净,该交的租子一担不少。”

“你说话算数?”傅华清不放心地问。

“君子一言!”玉珍答得从容镇定。

傅华清手一摆头一晃,几个打手一窝风地跟他走了。

湖洼子里的红高粱一片片倒下,一担担送进了傅华清的粮仓。眼看收获的高粱都快交光了,租子还差七八担,傅华清还不松口,田驼子急得直抹泪。一家人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劳作,到头来家无隔夜粮,这日子怎么过?田旺心里头窝一团火,把切菜刀磨得锋亮后别在腰里,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玉珍怕出人命,赶紧跟爹商量:“爹,我听人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趁晚上天黑,我们把这几担粮食挑走逃命吧?”

田驼子说:“往哪里逃?天下乌鸦一般黑。生在这个世道,你说哪里是我们种田人安身立命的地方??”

田旺正血气方刚,憋着一股劲不服气的顶撞道:“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我们的活路!”

话音刚落,傅华清又逼上门来了。

田旺扬起一把菜刀冲到傅华清面前吼:“老子吃的粮食都没有了,你再逼老子交租老子就一刀砍了你!”

傅华清见了这阵式,心想:我早就料到你小子会来这招,看我怎么来收拾你。他有意避开田旺的刀锋,皮笑肉不笑地说:“误会了误会了,我晓得你们今年交不齐租子。”他朝玉珍微微凸起的肚子上扫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说:“这样子,我有一封急信要麻烦田旺送到野鹅堰的杨保长家,欠交的租子嘛,就免了。”

田驼子一听这话心里一喜,赶紧陪笑脸:“傅老板高抬贵手,我们一家老小谢恩了。旺儿,快去送信。”

玉珍不知是祸是福,要陪田旺一起去。

田旺接过信说:“一泡牛尿远,我送了就回来!”

鸡叫三遍。玉珍左等右等不见田旺的影子。

田旺敲开杨保长的门,把信递进去,转身刚要走,几个壮汉用绳子将他五花大捆。他嚷:“我是来送信的,不是强盗!”话没说完,门牙就被打掉了一颗。原来,田旺交给杨保长的那封信里写着:“自送壮丁一名。”

绑腿枪兵把抓来的壮丁押上了铁驳船。据说是要把这批新抓来的壮丁送到四川去当“炮灰”。

水往下流,船往上走。弯刀月在云缝里钻进钻出。

田旺慢慢靠近船梆,心里在恶骂:狗日的傅华清,你不得好死,你抓不到壮丁就使歹心要老子去当“炮灰”,老子操你八辈祖宗!

绑腿枪兵见铁驳船离了码头,这才给壮丁们松了绑,每人发一个洋瓷碗。

一阵肉香飘来,绑腿枪兵们蜂拥而上,每人抢一大瓷碗红烧肉,壮丁们每人只打了半碗糠菜饭。

田旺嚼着糠菜饭,心里想着玉珍,吞得眼珠子直翻白。

一个蓄着“八字胡”的汉子慢慢靠近他,小声说:“伙计,跳江逃生吧,到了川军里不是冻死饿死就是被枪炮打死。”

田旺悄声说:“我不会水。”

“八字胡”指着河心里往下游漂流的木排说:“不要紧,等那木排从船边过,我们就往那木排上跳。”

田旺壮起胆子说:“行!”

两人死死盯住江面。一个巨大的杉木排刚刚靠近驳船,两人立即飞身一跃落在了木排上。

绑腿枪兵见有壮丁跳江逃跑,黑灯瞎火地放了一通瞎枪。

杉木排行下水,船行上水,相距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到枪声了。两人坐在木排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放木排的汉子怕惹事,对他俩说:“兄弟们,我刚才差点把小命也赔上了。我把木排拢岸,你们走旱路逃吧,要是铁驳子船掉头追回来,我们都活不成了。”

杉木排在回水湾里靠了岸。

田旺和“八字胡”谢过放排人,径直爬上了堤坡。

一边是山一边是水,“八字胡”问田旺:“你往哪里逃?”

田旺说:“回家!”

“八字胡”说:“回去?回去他们还得抓你去当壮丁!”

田旺说:“就是再抓我也得回去,我老婆有身孕了。”

“八字胡”闷了一会儿,拍了拍田旺的肩:“好吧兄弟,我俩各走各的路。”

“你要去哪?”

“上山,走到哪算哪!”

两人叩拜,分道而行。

田旺回到湖洼子的窝棚里,夫妻俩抱头痛哭。

玉珍问他去了哪里,田旺便将前前后后的经过细说了一遍。说着说着,他操起床头的一条扁担就要冲出去找傅华清拼命。

田驼子死死抱住田旺,劝道:“旺儿,人在屋檐下哪个不低头。傅华清是保长,兵强马壮,你去同他斗不是鸡蛋碰石头?”

玉珍也说:“忍得一日之气免得百日之忧。猪子喂肥了有人杀的。你就吃点子亏算了,吃亏是福!”

田旺不得脱身,干脆往床上一躺。半夜里只觉得脖子上象是刀子割,疼醒了见是玉珍在给他用盐水疗脖子上的伤口。

玉珍心疼地说:“忍住些,过一会子就好了,长疼不如短疼。那些挨刀的把你往死里捆的?”她说着说着,泪珠子就下来了。菜油灯哧地一声被泪水浇灭了。

田旺爬起来抱起玉珍就啃,无奈,门牙落了几颗,牙板子落在玉珍的肚皮上,一阵一阵地痒。“轻些,轻些,我月份重了。”玉珍笑着求饶。田旺一阵欢喜,把玉珍紧紧地抱在怀里。

过了几天,田驼子挑担高粱出门。

玉珍问:“爹,挑高粱去换米?”

田驼子说:“换米?我这是去换命!旺儿回来了,姓傅的能饶了他?!”

田旺冲出来说:“爹,姓傅的把我快整死,你还去给他送高粱求情?”

田驼子说:“不求他行吗?等他来找你就要出鬼了!”

话未落音,眨眼间门口跑来三匹大白马。傅华清从马上下来,身后还跟来两个枪兵。傅华清一脸杀气,眼珠子一瞪,酒糟鼻子一歪,只重重地哼了一声,两个枪兵不容分说地把田旺绑了。

田驼子连忙求饶:“老爷,我正要去给您送高粱赔礼,您看我刚出门,您就来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就饶旺儿一回吧?”

田旺偏偏嘴硬,仇人相见格外眼红,他冲着傅华清大骂:“狗娘养的,你不得好死!”

枪兵一脚将田旺踢倒了,玉珍急忙去护田旺,不料被枪兵飞起一脚踢到了肚子上,她倒在地上疼得直打滚。

田驼子再也忍不住了,扬起手中的扁担就要朝枪兵头上打去。两个枪兵急忙架起田旺往马背上一横,三匹大白马眨眼间就跑了。

玉珍爬起来拼出性命去追赶,一路哭喊着追到傅华清家门口时,一头栽倒在地上。

傅华清家的女佣赵三姑见玉珍的裤子里有血流出来,扶起她说:“妹子,出拐了,你快些回家,象是小产了!”

玉珍跪在地上不住地给她磕头:“大姐,你要救田旺的命,他这回要是被抓了壮丁就没活的回来了!”

赵三姑是个心软的人,她陪着玉珍落了一会泪,答应去傅华清那里帮玉珍说情。

蒋梅牵条丝毛狗进门,见了满身是血的玉珍,吓得直往后门口躲。

赵三姑急忙拉住她:“少奶奶,我跟田旺求个情,你看玉珍好可怜,她浑身是血,娃儿好象也保不住了,你就给老爷去说一声,放了田旺吧,你做了好事,菩萨老爷会保佑你长命百岁!”

蒋梅在赵三姑的劝说下,晚上给傅华清吹了枕头风,总算把田旺放了。

田旺脑壳上顶着鸡蛋大的血疱回到窝棚里,迷迷糊糊地躺了三天三夜总算捡回一条性命。

田驼子对田旺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还犟不犟?”

玉珍小产后,身子极度虚弱地躺在床上,也小声地劝田旺:“从今往后,你就装憨头,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田旺挨了傅华清的毒打,心头的恨就象湖里的芦苇一样疯长。他想,今生今世,只要有个出头之日,老子就要找傅华清报仇。

临近过年,湖洼子地里的白菜萝卜已经有碗口粗,大麦小麦青油油,已经长到一筷子高了。吃团年饭的时候,田驼子还到田里转了一圈才回来,他喜得合不拢嘴:“旺儿珍儿,明年的年成好哩!十年难逢金满斗,百年难遇首日春!明天就立春,我这辈子还是第一回遇到哩。”

田驼子的话果真没说错,他们果真遇到了好年景。湖洼子里收了一季小麦,套种的棉花苗子又有了两三寸长。田家人在湖洼子里播种了满湖的希望满田的宝贝。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湖洼子里。

玉珍在棉花地里薅草除杂、治虫、施肥,累了便坐在堤埂子上吹风。正往棉花地里挑粪肥的田旺累得满头大汗,索性脱光了衣服,光着屁股跳进湖里洗凉水澡。玉珍心里一阵骚动,也脱光了衣服跳进了湖水里。

田驼子做熟了午饭,在窝棚门口手搭凉棚朝棉花地里喊:“旺儿,珍儿,回来吃饭!”没有人应声,他又接着喊,还是没人应声。

田驼子提了茶壶往棉花地走去。

孔忠义喝了烧酒,摇摇晃晃从窝棚前走过,迎面碰上了田驼子。他嬉皮笑脸地说:“田伯,给您送恭和,今年有孙娃子抱!”

田驼子以为他是在说奉承话讨酒喝,便逗他说:“少给别人操些心,今年有没有老婆过年?”

孔忠义那张猪腰子脸涨得通红,硬着脖子说:“你……你不信……刚才我还……还看见他俩光屁股在湖里洗澡。”

田驼子早就想抱个孙娃子,脸上却装出生气的样子:“瞎说,看我不撕你的嘴!”

孔忠义边跑边笑,他跑了几步竟得意地唱起了他自编自唱的渔鼓调:

大河涨水漫白岩

白岩尖上桂花开

风不吹来花不摆

雨不浇来花不开……

民国三十七年秋天,田旺家有了兴旺景象。风吹两边摇的窝棚早已换成了三间高大的麦草房,房屋中梁上挂块红布,红布是请本地的土秀才写的几个朱红的大字:吉星高照。

田驼子住东厢房,田旺、玉珍住西厢房,屋后围着一圈篱笆,养鸡、养鸭、养鹅,还有三头大母猪在杨树林里拱土,屋后还有两个仓库。一个是棉花仓子。这些年老天爷抬举人,湖洼子的棉花除了交租外,每年还有十几担皮棉的收成,平常到花行卖几担皮棉换些洋油洋布、油盐酱醋,余下的就堆在花仓子里。年复一年,花仓子里已积攒了八九十担皮花了。另一个仓库是谷仓子。田旺又在湖洼子里新垦了十几亩低洼地,除去交租吃饭,剩下的谷就堆在谷仓子里,害人的老鼠也不避人,大白天都成群结队地往谷仓子里钻,田驼子用响竹篙不停地往外赶。

日上三杆,田旺两口子还没起床。田驼子急了:“早起三日当一工。迟睡早起,剩谷余米。早睡迟起,拖棍讨米!”玉珍赶紧催田旺起床,说爹在发脾气哩。

田旺刚要去耕地,碰到孔忠义提条口袋来借米。

田旺见了他就心烦。数不清已经给他借了几回米了,每次给他借米,田驼子都瞪眼问:“还不还?”孔忠义总是嬉皮笑脸地说:“还!还!有了就还!”不借,他就赖在家门口不走。

孔忠义的父母原是卖唱的流浪艺人,从小教他学了些戏文唱会了几段渔鼓词,念过几句子曰诗云。爹妈一死,他就到处流浪,帮傅华清放过几年牛。他觉得放牛不自在,厚着脸皮东家讨西家要,练就一张利索的嘴皮子,经受了些世态炎凉,蛮会看风使舵,往人心窝子里灌好听的话。哪家死了人,他赶紧去磕头烧香;哪家得了贵子,他赶紧去放鞭贺喜混饭吃。哪家要是得罪了他,不管人多人少,他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掀翻人家的酒席桌。他被人往死里打过几回,结果,他的身子骨反而被打硬梆了,三五个汉子被他一推就倒,两三百斤的皮花包扛起就走。这四里八乡的百姓都晓得他不怕死不要脸,见了他都躲着走,哪家的小娃儿哭闹,说句“孔忠义来了”,这娃儿顿时就止哭。

田旺想早些打发孔忠义出门,给他装了满满一袋米放在屋檐下。

孔忠义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拖把椅子坐在门口,上上下把田旺扫视一番,不急不慌地问:“你想不想买田?”

田驼子在一旁插嘴道:“哪个卖田?”

孔忠义故意卖关子:“您老人家想买田就有人卖田。”

田驼子说:“你少跟我油嘴滑舌!说,哪个卖田?”

孔忠义蛮有把握地说:“傅华清卖田!”

田旺不相信地问:“他会卖田?哪个告诉你的?”

孔忠义说:“老相好跟我说的。”

田旺晓得他跟傅华清家的佣人赵三姑早有来往。赵三姑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傅华清真的会卖田?田驼子一时猜不透。

孔忠义背着米口袋走出老远还回过头来对田驼子说:“有心想买就趁早,我好跟相好的打个招呼。搞迟了,她说要涨价。”

田驼子懒得再答理。他早就想买田,他认为农家人只要有了田就不会受别人的气,子子孙孙就有了家业有了根。

田驼子给猪喂食赶鸭子出笼,将鸡鸭猪猫狗都侍候好了,这才朝傅家台子走去,想去把傅华清卖田的事探个虚实。

菱角湖常发大水,有钱人家盖房子都是在湖洼子地里堆起一个三四丈高的土台子。傅家台子是菱角湖一带最高的土台子屋。四栋青砖瓦房成田字形高耸在土台子上。

田驼子刚爬到傅家台子的半坡,碰到了在傅华清家放牛的长工汉胡三。

“老哥子,今年收成好,发大财了哩!”胡三拍着田驼子的驼背说。

“发什么财,只能养活几条命!”田驼子扬起脖子向他打听:“你晓不晓得傅华清要卖田?”

胡三说:“你才晓得?!他的田都快卖光了,你还不赶快买几亩?价钱蛮划得来。”

田驼子这才信了孔忠义的话,回头就往湖洼子里跑。跑到棉花花地,与田旺玉珍一商量,立马就定下来用家里所有的棉花稻谷作价,将那湖洼子里的二十亩旱地十亩水田一共三十亩地一起买下了。

田家白花花的皮棉、金灿灿的稻谷全都运进了傅华清的仓库,一家人起早摸黑劳作了四五年的血汗物换来的是一张地契,那上面写有土地的东西南北四角地界,还盖有傅华清的朱红大印。

玉珍将地契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用红缎子包了十几层放在大衣柜的夹层里。

田旺喜得合不拢嘴,蛮有信心地对玉珍说:“只要年成好,我们再种几年,发了财也和狗日的傅华清比试一下。”

天不遂人愿。不出半月,天上的飞机就象乌鸦一样成群地从天上飞过,还不时地往湖洼子里扔炸弹,吓得人心惊肉跳。一队一队的枪兵整天整夜地从湖洼子里过,荒草林子里有一堆一堆的尸体。

田驼子一家人吓得成天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田驼子自言自语地说:“这世道看来要变了。”

一队挎盒子枪的大兵住在了菱角湖,领头的是一个留“八字胡”的军官。他们白天在大佛寺开会,晚上挨家挨户到农户家走访。

“八字胡”刚进田旺的家门,田旺一眼就认出这个军官是当年和他一起从船上逃跑的壮丁汉。

“嗬,老伙计,当军官啦?”田旺一把抓住“八字胡”。“八字胡”也认出了田旺,惊讶地说:“嘿,没想到这是你家,幸会幸会!”他告诉田旺,那天分手后就去找到了穷人的队伍。

田驼子胆怯地在一旁说道:“老总,我们家一没钱二没粮,你就高抬贵手吧!”

“八字胡”身边的一个穿黄制服的说:“老乡,你误会了,我们是土地改革工作队,也叫土改工作队,他是我们的政委段开虎。”

段开虎政委也笑着说:“我们不是来抓丁派款的,我们是来帮你们打土豪分田地,让你们过好日子的。”

孔忠义不知从哪儿喝了烧酒,醉歪歪地正从门前过,一路走一路唱那几句湖洼子人早就听熟了的渔鼓词:

天上星多夜不明

地上坑多路不平

塘里鱼多闹浑水

世上官多害百姓……

段开虎张开耳朵听了一阵,又追赶到门口看了一番,末了问田旺:“他是什么人?”

田旺说:“光棍汉!”

段开虎欣喜地一笑说:“好,典型的贫农。”他冲着身旁的黄制服说:“去,赶紧去把他叫住,说我要找他问话。”

段开虎找孔忠义问过话后,孔忠义便被请进了大佛寺,在大佛寺里办起了农会。

赤贫户孔忠义当上了农会主席。

农会里先是办识字班,玉珍成了识字班里的极积份子。她天天去识字班里学认字学唱歌,一天到晚象只不歇脚的喜鹊。田旺看不顺眼,拦了几回没拦住。他的心思早被田驼子看出来了。这天掌灯时分,玉珍穿戴整齐,胳膊上套个红袖标,又要往农会跑。田驼子双手叉腰拦在门口不许玉珍出门:“一天到晚不寻正经事,今日不许出去。”

玉珍嘟着嘴说:“爹,今天农会开斗争会,段政委专门点我上台发言哩!”

田驼子问:“斗争会?斗哪个?”

玉珍说:“斗地主!”

田驼子迷糊了:“地主?是不是买了田的都是地主?”

玉珍说:“那不一定,段政委说要看有没有剥削,象我们家,才买田,又没请长工没有剥削就不算地主!”田旺急忙从猪栏屋里出来问:“不算地主,那田还算不算是我们家的?”

玉珍哈哈一笑:“你呀,死脑筋,你自己不去农会参加开会参加学习,还不许我去,什么新政策都不晓得吧?段政委说,现在是新社会了,土地都有是国家的,以后要给每个农户都分地,人人有田种,人人有饭吃,人人平等!”

田驼子问:“那我们家买的地不就保不住了?”

玉珍调皮地说:“您放我出去,问了段政委再回来告诉您。”说着,她从门缝里溜出去了。

过了几天,田驼子从湖洼子地里回来,刚进门就看见田旺脸色铁青。田旺说:“爹,我们吃大亏了,狗日的傅华清晓得世道要变,故意低价卖田,带着卖田换来的金银财宝逃到城里去了。如今这田又要归公,我们的血汗钱算是丢到水里了。”

田驼子也早有耳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哪晓得这世道说变就变,也没想到傅华清这么黑心,专骗我们这些不懂世道的泥腿子,真该千刀万剐!”

出逃的傅华清被捉住了,是孔忠义带土改工作队的人从城里把他捉回来的。如今没收了他家的金黄银财宝,被关在大佛寺里。傅华清趁人没注意,用裤腰带系了脖子挂在房梁上,等农会的人发现时,他早就断了气。

田驼子听说后,自叹道:老天有眼哪,终归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田驼子掐指一算已是虚岁五十,心中一阵悲凉。多年省吃俭用攒钱买田,几十担皮花,上百担稻谷算是白白地打了水漂。他一家人辛辛苦苦开垦耕种,后来又买到手写了地契的那三十亩湖洼子地被土改工作队分给了十五个农户。

胡三见田驼子愁眉不展,就好心地劝:“老哥子,你吃了哑巴亏,心里莫烦,苦命人终归是苦命人。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你想想,要是还迟解放几年,你不被划成地主,没收你的家产专你的政才怪哩!”

田驼子仔细一想,心里头一怔:“你讲得还蛮在理,这么说我还得感谢段政委,不是他们来得早来得快,等我把长工一请,有了剥削,还不晓得现在活不活得成哩。”

胡三又说:“命里有的总归有,命里没有莫强求。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田驼子好象开了窍,扬起脖子说:“是这么个理,不说别人,就说孔忠义吧,前些年,他吃了上餐没下餐,这土改工作队一来,他的命相就变了,有了田,有了房,有了老婆,还当了官,大富大贵,祖坟埋在龙脉上了,命好!”

说来的确如此。傅家台子上的房产被没收,孔忠义分得了正中间的那栋大瓦房,胡三分得一间偏房,外加一亩三分地。

傅家台子上的鞭炮劈里啪啦响,孔忠义披红戴花由段开虎当主婚人与赵三姑拜堂成亲。已有身孕的大肚子蒋梅被“扫地出门”,赶出了傅家台子,东讨一口,西要一口,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天日头偏西时,田旺牵牛喝水,走到牛栏屋旁边,听到稻草堆里有响声,探头一看,只见孔忠义屁股朝天,身子底下还压着一个人,一上一下正忙活。

田旺咳了一声,孔忠义受了惊,急忙爬起来提起裤子就跑。大肚子蒋梅坐起身,边揩眼泪边朝田旺看。

“罪过!罪过!”田旺早就听人说遇到这样的事不吉利,忙往屋里躲。玉珍听田旺说了这事,觉得蒋梅太可怜了,端碗饭给她送过去。蒋梅一把鼻涕一把泪,吃完饭,钻进稻草堆就呼呼大睡。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湖洼子里落了一场雪。半夜里,玉珍被娃儿的哭声惊醒,开门一看,门口有个破萝筐,里面装个娃儿。玉珍将箩筐拖进屋里,端盏洋油灯一照,发现婴儿怀中有张纸条:“请救我儿一命。蒋梅。”玉珍横看竖看,纸条上的字都认不全。

田旺起来生火取暖。玉珍解开衣襟将婴儿揣在怀里。她想,这娃儿可能是蒋梅生的。天亮后,她寻到草堆里,只看到一滩血,没寻到蒋梅。

田驼子喜上眉梢,真是老天有眼,天上掉下个胖孙子。他笑得合不拢嘴,张罗着去找生了崽的母牛挤奶回来喂孙子。这娃儿是长小鸡的,生得浓眉大眼,喝了田驼子挤回来的鲜牛奶就象个牛犊子偎在玉珍怀里睡。

田旺听玉珍说这娃儿是蒋梅生的,心里不舒服,他要马上把这娃儿送到农会去。

田驼子阻拦道:“要送,也得等过了年送去。再说,送到农会又没人喂奶,饿死冻死就害了一条人命!”

玉珍一天几遍端屎端尿,晚上把娃儿贴着胸口睡,渐渐地也舍不得把娃儿送走了。她心里明白,田旺还在恨傅华清,但娃儿是无罪的。自己的儿子还没见天日就夭折了,现在反而养着仇人的儿子,刚开始,玉珍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但她一看见娃儿张嘴笑,眼睛像两个玻璃珠子能照见人影子,心里的恨就慢慢开始化解。

田旺来到农会问段政委:“这娃儿养不养得?”

段政委说:“这娃儿又没犯罪,养得养得。”

国旺就高高兴兴地回来告诉了家里人。

田旺对玉珍说:“明天到镇上扯几段布,给娃儿做几件衣裳,还置办几桌酒席。”

田驼子说:“娃儿还没取名字,我说就叫‘年宝’,好不好听?”

田旺点头。玉珍也说:“蛮好,过年时捡到的宝贝,好记又顺口。”

小两口刚开始红火火过日子,这世道象是又要变了。

田家人在土改时分得的两亩一分地里勤扒苦挣,喂母猪种湖田,家里刚刚有了点积蓄,不料想段开虎又带着一伙人来到了大佛寺,在千人大会上宣布要搞农业合作化。孔忠义的头衔变成了初级农业社社长。

湖洼子的田又姓了“公”。

那天晚上,田驼子连灌了几杯烧酒,田旺也自顾自地喝闷酒。
    田驼子终于憋不住心头的闷气:“这合作社,你想入得入,不想入也得入,世道不由人哪,只可惜了我那片肥得流油的湖洼子地!”

天黄有雨,人黄有病。

年宝八岁了还面黄肌瘦。田驼子到药铺里买了打虫药,年宝吃过药屙了一堆蛔虫,脸上才有了血色。

田驼子这才有了闲工夫在田里转。他仰起脖子到湖洼子里转了一圈,回来就鼓起眼睛问玉珍:“那水田的秧,哪个叫你们栽得象被絮?”

玉珍说:“爹,你不懂,那是科研高产田,要亩产万斤粮咧!”

田驼子气得心里直冒烟:“放你妈的屁!老子活了快六十岁,只听说肥田种稻稀稀栽,漏水秧田密密耕,没听说秧栽得象被絮,还亩产万斤粮?产万斤草还差不多。”

玉珍说:“您不懂科学,莫乱说。现在要搞大跃进,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田驼子听了这话,气得心窝子疼:“狗日们,瞎放屁,把这么好的田都遭踏了,老天有眼,要遭报应的!”

果不其然。又密又肥的稻田里,稻子疯长,到了扬花季节,大风一吹全倒伏了。收割时稻谷亩产不到两百斤。

时任湖洼子大队队长孔忠义偏要往公社里报告,湖洼子科研高产试验田亩产稻谷八千斤。

公社书记段开虎立即把湖洼子里出高产的成绩报到县里,孔忠义还到县里领了个大奖状。

田驼子觉得这世道怎么越来越混帐,越来越分不清黑白?

更让他气破肚皮的事接踪而至。

本来是个好年景,这湖洼子的人象是喝了迷魂汤似的跟着孔忠义、段开虎那伙人瞎折腾。先是各家各户把锅碗瓢勺和家里的粮食都统统交公,生产队里办起了大食堂,说是畅开肚皮吃,按需分配,吃饭不要钱。

田驼子走进食堂,看见段开虎领着一大帮子人在食堂里大吃大喝。吃完了还跟社员们上课:“这共产主义就是好,将来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田驼子就在心里直嘀咕:“这年头到处都有饭吃,还有哪个愿意下地卖力气干活?公家的粮食都不当粮食,不遭报应才怪哩!”

天上不馅饼,报应说到就到。

这食堂办了一年多光景,加上又赶上老天爷大旱,湖洼子地绝收了。生产队里的食堂散了伙,家家户户都没有隔夜粮。这湖洼子里的草根、野菜都被人挖起来煮了填了肚子。人饿得半死,大人小孩都得了浮肿病。

田驼子拖着浮肿的身子骨去湖洼子里挖茅草根充饥。

胡三半死不活地在湖洼子里剥树皮,准备带回家煮了当饭吃。两人一碰面,满肚子里的苦水就直往外倒。

胡三说:“老哥子,现在到处借不到米、买不到米、讨不到米,野菜都挖光了,这老天爷硬是不想要我们活了?”

田驼子说:“兵荒马乱的年头我们都活过来了,那时没有象段开虎、孔忠义这样的家伙来收我们的田,来胡搞什么合作社、大食堂,那时喂母猪种湖田,发财只要两三年。”

胡三说:“如今这田都归了公,说是公有,我看是大家都是没有。哪个把生产队里的田当田?哪个把生产队的粮当粮?熟话说,‘有了粮食不抛洒,记得那年吃糠粑。’吃食堂的时候我就说不要遭踏粮食,你看如今这光景?”

田驼子越说越愤恨:“我们家里原来是有余粮的,就是再遇到两三个荒年,一家人都吃不完。你说我们家玉珍苕不苕?象是被段开虎那帮子人灌了迷魂汤,天天喊共产主义要来到,共产主义要来到。吃食堂时,硬是要把家里的余粮都充了公。现在没吃的了,段开虎也不来喊共产主义了。昨儿我听说野鹅堰就饿死了三个人。你和我迟早都是个饿死鬼!”

胡三也饿得快吐血:“都说天不生绝人之路。这话靠不住,三皇五帝到如今,这湖洼子里插条扁担都长谷的地方怎么会饿死这么多人?!”

田驼子呕了几口清水,吃力地挪到胡三耳边,饿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反正……我在阳间……活不了几天了,说了不怕你去告官。我说如今这合作社,就是个饿死人的合作社……这天天喊的主义,就是个饿死人的主义……这混帐世道就是个饿死人的世……道!”

田驼子吃力地说着,头一歪突然倒在地上,呕了一滩清水,鼻子里就没气了。

胡三背不动田驼子,跑回去给田旺说信。他急急慌慌迈着浮肿的双腿一跤摔倒在田埂上,顿时口吐白沫也咽了气。

田旺找木匠锯倒几颗活杨树,给田驼子和胡三各人做了副棺材。

八大金刚抬着棺材一路吹吹打打出殡,玉珍从棺材缝里看见了爹的脸。她往棺材上一扑,哭昏死过去了。待她醒来时,田驼子已经下了葬。她就寻到坟头上去哭,哭死了活过来又往死里哭。

田旺急得没办法,只得抱起她喊:“我的活祖宗,人死如灯灭,死的顾死,生的顾生。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个家还象不象个家?”

玉珍就止住了哭。

谁知,从那以后玉珍就既不会哭也不会笑了。她常常光着屁股在大路上撒尿,寒冬腊月还赤身裸体地到湖水里洗澡;天当被地当床,出了门不晓得回家的路,三天不吃饭不喊肚子饿。

那天,年宝放学刚回来,身后跟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提着满满一篮子鸡蛋,进门就喊玉珍大姐。

玉珍脖子上挂几串油菜花,正在芦苇壁子缝里捉蜜蜂。

女人放下竹篮,过细地把玉珍端祥了一遍,大声问:“大姐,你莫非真的糊涂了?你认不得我了,我是蒋梅呀!”

玉珍逮了一只蜜蜂放进空墨水瓶里递给蒋梅:“你听你听,蜂子在唱歌,哈哈,在唱歌。”

蒋梅相信了熟人带给她的口信,她相信玉珍是真的糊涂了。她不明白象玉珍大姐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得这种糊涂病?

年宝放下书包给来客倒茶时,听她说叫蒋梅,心里一惊:她就是我的亲妈?

年宝从懂事起,玉珍就告诉他:“我不是你亲妈,你的亲妈姓蒋,名叫蒋梅。你的爹也不是你的亲爹,你的亲爹名叫傅华清。”

年宝问:“我的亲爹亲妈怎么不养我?”

玉珍说:“娃儿,一言难尽哪!等你懂些阳道后,我再跟你讲。”

那年除夕,田旺买了火纸、腊烛、鞭,带着年宝来到乱坟岗里给傅华清上了坟。田旺这才跟年宝说了他爹上吊自杀的事。还说了他是遗腹子,他妈把他生下来后就再也没见过。从此后,年宝就咬牙切齿地恨傅华清,千方百计地打听母亲的下落。没想到今天放学途中遇到这个问路的,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年宝从厨房端杯茶出来已是泪流满面。

“妈——!”年宝一头栽进蒋梅的怀里。

“我的儿啊!”蒋梅也放声痛哭:“妈有罪,妈对不起你啊!”

田旺从田里收工回来,见屋里有个陌生女人,连忙说:“稀客,希客。”

田旺觉得她有些眼熟。年宝赶紧说:“爹,她是我妈!”

田旺象是被野蜂蜇了一口:“你是蒋梅?”

蒋梅苦笑着说:“大哥不认识我了?以前我趁你不在家,偷偷来过,隔远处看过几回儿子,怕玉珍大姐多心没敢进屋。这回听说她病了,来看看大姐。”

田旺慌忙把大门合上,点了煤油灯,关切地问:“这些年,你躲在哪里?”

蒋梅流着泪说:“自从那年被‘扫地出门’后,在你们家的稻草堆里生了儿子,我就不想活了想去投江,想一了百了。”

她揩了一把泪,接着说:“那天雪很大,我狠心地丢下儿子,走了大半夜,举目无亲,哪有地方敢收留我这个地主婆?想来想去,只有死路一条,就跳到江里去寻死,可我命大,偏偏没死成,被那个摆渡驾船的瘸子救上岸,后来就跟他成了亲。可好景不长,他一病不起,死后就我独自一人在那里摆渡。”

田旺弄明白了她这些年来的生计,吃过晚饭就对蒋梅说:“明天天不亮,你就早些动身吧,孔忠义还在当村支书,免得他晓得你回来了,惹些麻烦。”

蒋梅明白他的心思:“大哥,我不会给你惹麻烦,马上就走。我攒了三百块钱,你拿去给大姐治病,说不定还有指望哩!”

蒋梅不容分说地丢下钱,顶着星星走了。

田旺带着玉珍去县城里看过几回医生,医生说她是痴呆症,吃了几年药不见好,现在是越来越重了。

田旺到棉花地里治虫,玉珍就跟到棉花地里捉蚯蚓,她想喝水,抓起农药瓶子就往嘴里灌,等到田旺发现时,玉珍已救不活了。

湖洼子里又添了一座新坟。

田旺在生产队里赶牛犁地的时候,犁尖子翘起来擦过玉珍的坟顶,心说:“玉珍,你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哩!”

湖洼子的水田里出鳝鱼。

天气闷热时鳝鱼就从洞里爬到水田埂子上剩凉。田旺就发明了一个抓鳝鱼的巧法子。他在一根木棍的前端镶进十几口大号的三叉牌钢针,走到水田埂子上只需用绑有钢针的棍子往鳝鱼身上一敲就可以逮住它,一晚上可逮十几斤鳝鱼。

田旺头天晚上抓了鳝鱼,第二天早上由年宝就提到镇上去卖。

一个穿红衬衫的姑娘也在卖鳝鱼。她悄悄提醒年宝:“价钱不要喊高了,早些卖早些走,天一亮工商所就要来人赶摊子,说是要割资本主义尾巴。”

年宝不信邪:“割他妈的X!老子们不种菜不卖菜,不饿死镇里那些狗日的!”

红衣女子还是好言相劝:“你莫讲狠,快些卖了回去好赶工。”

年宝问:“你是哪个大队的?”

女子答:“野鹅堰的,我叫魏红,你贵姓?”

年宝说:“免贵姓田。听你说话还蛮文雅,你好象是书香门第?”

魏红说:“屁。爹死娘嫁人,我从小就是个孤儿。”

年宝心里一震:这女子怪可怜的,无爹无妈,心肠还蛮好。

捉鳝鱼的时候又到了。

年宝打着火把走在水田埂子上,碰巧魏红也来抓鳝鱼,两人又说起了各自的身世。年宝说:“我的命跟你一样,妈生下我就把我送了人。我还没出生,爹就吊死了。”两人越说越投机,就钻进草垛里说了一夜疯话。第二天魏红就搬到年宝家里来住了。

天上掉下个儿媳妇,田旺满心欢喜,张罗着置办了几桌酒席算是给年宝成了亲。

不出一年,家里又添了一口人,田旺给孙女取名叫苗苗。

湖洼子地里连年减产,田旺一家四口,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孔忠义的儿子孔满斗当了队长,绷起一副猪腰子脸跟他爹一个模样,队里的社员见了他就象遇到瘟疫一样往开躲。

收获季节,湖洼子地里一片银白。眼看就要变天下雨,孔满斗把生产队里的那口铁钟都快敲破,只有几个人懒洋洋地下田摘棉花。这年头,喇叭匣子里成天批的是刘少奇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三和一少”等修正主义“黑货”,生产队里实行的是“农业学大寨”。工分是评议制,叫做“学习大寨精神,自报公议工分”。社员的工分多少全靠人缘,不在于你干多干少。另外,一百多人的生产队里有政治队长、生产队长、财经队长、妇女队长、会计、记工员、贫协组长、政工员,若包括大队干部就有将近十几个脱产干部,他们成年就动动嘴皮子或者拿着劳动工具到田里做做样子,就和壮劳动力的工分一样多,年终分一样多的钱粮。因此,这湖洼子生产队就出现了许多让人弄不明白的怪事。

白花花的棉花朵开在田里无人去摘,就象白花花的银子落在地里没人理睬。

一场罕见的暴风雨遭踏了那上百亩棉花朵。

田旺心里却象压了秤砣,一连几天拉长了脸,拖把椅子斜靠在门前,吸着叶子烟解闷。孙女苗苗蹦蹦跳跳跑到跟前喊:“爷爷,爷爷,吃饭啦!”

田旺闷声闷气地说:“不吃,烦!”

儿媳妇在一旁劝:“爹,心里烦也不能不吃饭。我晓得这棉花地是您辛辛苦苦的耕,辛辛苦苦地种,到头来还是被遭踏了。您烦有什么用?现在是人在站,钟在转,一天只要混够那几小时就是十分工。拼命干的记十分,一天到晚玩的,还是十分工。不玩白不玩!”

田旺把叶子烟掐了站起来,冲着魏红说:“就你们乖巧!老子硬是搞不明白,田里白花花的‘银子’没人拣,还天天要批刘少奇,而今这世道,人是不是越活越苕?”

年宝在一旁打岔:“吃饭吃饭,莫争哒!”

田旺就吼:“吃鬼的饭!像这样子下去不出三年,又会跟你小时候那样到处饿死人,尸骨成堆!”

年宝说:“莫说反话,小心民兵小分队把您抓去办学习班。”

光阴一晃,苗苗就到了上学的年龄。去学校报名,苗苗却没有一套新衣裳。年宝给她说尽好话,她就是不肯去上学。

田旺把自留地里的茄子、萝卜偷偷挑到镇上卖了,给苗苗缝了几套花衣裳,苗苗才欢天喜地跨进学校门。

日子象是过得顺溜些了,田旺家还是土改前盖起的三间茅草房,经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眼看就要倒塌了。年宝就跟田旺商量:“爹,我想去买几吨煤烧砖盖楼房。”

田旺皱着眉头说:“差钱。我算过账,这买煤板砖烧围窑,少说也得几千块。”

“不要紧,我有办法。”年宝在心里似乎早就盘算好了。

年宝来到长江边,来到那个古老的渡口。老远就看见母亲在船头向他招手。

年宝结婚后,蒋梅到湖洼子里来住过几天。她见田旺的衣裳破了就一针一线地给他补;田旺中了署,她就给他脱下衬衫往背上抹些菜油,找个古铜钱在他背上刮,蒋梅说这是刮痧疗法,是一个过渡客讲的,如果寒热攻心,只要这么一刮,病人立马就好。

田旺被蒋梅刮痧后,果真就好了。

魏红见她俩蛮亲热的样子,就把年宝拉出门外说:“我看这两老,要是合在一起过日子还是蛮好哩。”

年宝说:“就看他们有没有缘份。”

魏红说:“我看有。昨晚上,我看见他们点起灯说了半夜的悄悄话。”

田旺立马去找来个媒婆。

哪知媒婆还没开口,心知肚明的田旺就说:“这事不成。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她说要我到她那里去摆渡,我搞不习惯。”

原来,那个亮着灯的晚上,蒋梅与田旺早就把话说透了。

蒋梅说:“大哥,有句话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田旺说:“讲。”

蒋梅说:“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去驾船摆渡合起来过日子,一年下来比种田强。”

田旺说:“我从小就只学了种田,不会驾船!”

“我教你。”

“我晕船!”

“我扶你。”

“你扶得一时扶不了一辈子。大风吹不倒犁尾巴,还是种田稳当些。你到湖洼子里来,我们一起过。”

蒋梅就想起那些痛苦的往事,倔强地说:“我舍不得那条船!”

田旺绷起脸说:“那就你驾你的船,我种我的田,井水不犯河水!”

蒋梅自从那次离开湖洼子后就再也没回去。想孙子了,就给年宝写封信,年宝就带着魏红、苗苗到古渡口来探望她。每次,人还在堤上,蒋梅就把船靠到码头上等。蒋梅见年宝今天独自一人来,心里直嘀咕:莫不是家里出了事,苗苗也放署假了,怎么不把她带来哩?

年宝走进古渡口的那间青砖瓦房,进门就说:“妈,我想做屋。”

蒋梅明白了年宝的来意,从床底下拖出一口落了锁的皮箱,打开了,掏出几捆十元的票子递给年宝:“我早就跟你准备了,晓得有一天你用得着。这是四千块钱,拿去在湖洼子里盖一栋四里八乡最漂亮的楼房,做妈的也就死都瞑目了。”

年宝双膝一弯,跪在母亲的面前:“妈,您替我想得真周到。”

蒋梅把年宝拉起来:“妈对不起你,从小就丢下你,那也是没办法,这就算我的一点补偿。”

有人要过渡,蒋梅抹着泪往渡船上走。年宝见她的一条腿有点瘸,赶紧问:“妈,您的腿?”

蒋梅说:“不要紧,老毛病。驾船的人,风里来,雨里去,有几个不得风湿病的。”

渡船向江北划去,渐渐变成一个剪影。

年宝返回湖洼子的时候就拿定主意,等将来把楼房盖成了就把妈接回来养老送终。

木制的独轮车一路嘎嘎叫着把傅家台子的泥土倒在生产队的晒场里。田家父子在晒场里摆开了架式,等泥土运足了,请来十几个人帮忙,几天之内用木盒子板了五万块泥砖。接着,年宝又买煤买烧围窑用的铁丝,准备了几百斤干皮柴,请了窑匠,大鱼大肉办招待,浩浩荡荡上百号人在晒场里围起了一个几丈高的围窑。

风雨飘摇的生产队却光景凄然。

湖洼子的棉花地里长出了几尺长的草。所谓的劳动生产合作社已无人合作,折腾湖洼子几代人的生产队在苟延残喘中彻底走向死亡。

胆大的人就偷生产队的种粮,不出几天,生产队的仓库被偷个精光。老贫农老土改干部孔忠义的儿子孔满斗竟把生产队的耕牛都偷出去卖了,结果被派出所的民警抓住关进了监狱。

生产队散了,田和耕牛、农具都分了。人们干脆一把火将空无一物的几间破仓房烧个精光,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云开始驱散。

田旺家共分得六亩旱田,六亩水田。田旺分的旱田就在他和岳父田驼子于解放前开垦的那片湖洼子地里。他喜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早就该分了,生产队一百多人,几百条心,神仙都是搞不拢,几十年来,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现在好了,有了地,老子皇帝都不怕。”

孔忠义被罢免了大队支书,也在湖洼子里分了几亩责任田。他板着脸,逢人就说:“他妈的X!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八

新楼房落成,门前的鞭渣子堆了半尺高。湖洼子的男女老少都来田旺家吃肉喝酒送恭贺。

年宝去接蒋梅回家住,她不肯回来:“我生是渡口的人,死是渡口的鬼。”年宝只好依了母亲,只是逢年过节给她送些鸡鸭鱼肉。

光景一年比一年好,田旺的脾气却一年比一年坏。起初是因苗苗不听话。她初中没毕业就要到镇上的个体发廊里学剃头。田旺虽说是个种田的,可他骨子里却看不起剃头匠。他实指望孙女儿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进城,没想到苗苗偏偏讨厌读书,而且还蛮有道理:“读书读书,越读越输。现在能考取好大学的有几个?我的一个同学去年学理发,今年就在海口赚了大钱。”

田旺就吼:“你真的要学理发?”

苗苗也吼:“真的!”

年宝在一旁气得抓起响竹篙就打苗苗的屁股:“养儿不读书,只当喂条猪。你还学不学剃头?学不学剃头?”

苗苗边跑边喊:“就是要学剃头,就是要学剃头!”

苗苗倔强地退了学,在镇上一门心思学理发,从此不再回家。过春节时,年宝去把她接回来团年,刚吃完团年饭就不见她的影子了。几个月后,年宝接到苗苗的信,她到海口和同学开了一家发廊。

年宝得知女儿的下落,好了心病又患者上腰疼病,到县医院里一查,医生说是腰脊椎突出,要赶快住院治疗。如果不治,可能会造成瘫痪。

年宝住院后,背上做了牵引,吃喝都要人伺候,魏红只得来医院陪护。

田旺在家里,田里一阵屋里一阵地忙。

正是收棉季节,棉田里白花花的一片,如果不赶紧把棉花摘进仓,遇上连阴雨,棉花烂了就会降级降价。

田旺鸡叫三遍就下田,月上三杆才收工,日战夜突,刚把田里的棉花摘完就下起了连阴雨。

天气转晴,田旺拖着满满一板车棉花到镇上的棉花收购站去卖。排了半天队,收购站的人说:“号发完了,明天再来!”

田旺气得七窍生烟,拍着窗户骂他们是狗娘养的,收购站始终没人出来答话。

旁边就有人劝田旺:“老伯,你莫生气,莫把人气病哒,你没看见收购站的棉花堆成了山?狗日的美国佬在跟我们作对,棉花卖不出去。”

田旺说:“美国佬跟我们卖棉花扯不到一起。”

身边就有明白人解释:如今这世道变了,您还在看老皇历。美国佬要制裁中国,限制购买中国的纺织品,棉纺厂织的布卖不出去,棉花就不好卖掉了。

田旺听人这么一讲,心里头好象开了窍:狗日的,难怪前些天听人说卖棉花要送礼哩!老子辛辛苦苦种,辛辛苦苦浇水施肥打虫子,到头来还要送礼才卖得出去,这么受气,老子明年不种棉花了!

年宝出院回家,见田旺整天不下地,一门心思看电视,就问:“爹,您好象有什么心事?”

田旺说:“我在看电视里的柑桔栽培技术讲座,明年坚决不种棉花了,今年卖棉花象卖狗屎,明年把旱田都改种柑桔。”

刚开春,田旺就买来柑桔树苗把旱田都栽上了。谁知柑桔树苗刚成活,一夜之间,树冠全被人用刀削了。

田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花了几百元买来的树苗,一夜之间不明不白地被毁了,心里象刀子割,一气之下,病倒了。

魏红给他熬了中药端到床边劝道:“爹,人怕出名猪怕壮!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比别人家的好些,他们能不眼红?您再想想,别人田里不种柑桔树,就您一个人种,柑桔树长起来不荫了别人家的田,扯了人家田里的肥气?他们明里不说就暗里下手。您只当被狗子咬了一口,以后不种柑桔就没得气生了。”

田旺说:“我看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年宝犯了腰疼病,你瘦得象把枯柴。棉花粮食不值钱,公粮、水费、‘三提五统’,样样要交清,不种柑桔没得活路。”

田旺在床上躺了三天就在床上盘算了三天。起床后,他先是在责任田里请瓦匠盖了一间小瓦房,买了一条大黄狗,吆喝着儿子儿媳妇在责任田周围栽了一圈刺篱笆,这才把留给自己买棺材的钱拿出来又重新买了柑桔树苗,栽到田里后,田旺就日夜吃住在小瓦房里。

半夜里,大黄狗要是汪汪几声,他就赶紧起床一手拿菜刀一手摁亮装有五节干电池的手电筒,朝黑夜里一个劲地吼:“狗日的杂种,你有五个脑壳就来砍老子的柑桔树!”

柑桔树开始挂果时,田旺已在小瓦房里守候了五个春秋。柑桔树疯长的时候,田里的其它农作物长不起来,该交的公粮、水费、“三提五统”一分都不能少。到了年底,村里的清收组要来强行收缴,不交清就赶猪赶牛。魏红无奈之中只得写信给女儿,要她寄些钱回来帮助渡过难关。

苗苗不仅往家里寄回几千元钱,还告诉父母一个消息:她找了个男朋友,是个港商,虽说年岁大了些,但人蛮好,专门为她买了房子。

年宝看了女儿的信,虽说有些不满意,掐指一算,苗苗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也只好随她了。

让田家人没料到的是柑桔只长到麻雀蛋大就不长了。

田旺赶紧跑到卖柑桔树苗的老板那里问原因,哪知卖柑桔树苗的门面成了棺材铺。他一打听,原来卖树苗的是几个骗子,打着县林业局的招牌,到山上挖些野柑桔树苗当良种卖,坑害了一方农户。有人和他打官司,他搬了夜家,不知跑哪去了。

田旺这才如梦初醒,狠狠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我糊涂,我白活了几十岁!”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镇上的酒馆里喝了半斤苞谷酒,一步一颤回到湖洼子,钻进守护柑桔树的小瓦房里倒头便睡。

年宝来瓦房里给田旺送饭,愁眉苦脸地说:“爹,我们今年的负担又加重了。我算了一笔账,每亩要交两百八十块,还不算劳务工。我们家的水田、旱田、自留地加在一起,要交接近四千块,哪来的钱呢?这柑桔长得象驴子屎,水田的谷卖不出来钱,唉,不说了,您吃饭吧。”

田旺觉得这话字字如针象扎在自己的心尖子上。他觉得年宝是在埋怨他不该种柑桔又不好明说,就拐弯子算账他听。他种了几十年田,从合作化到初级社、高级社,生产队一年上头分不到几块钱,一家老小就靠他到镇上卖些小菜维持生计,几十年来从没背过超支户的名,即是生产队跨掉的时候也不差生产队里一分钱,现在倒好,分田到户了,农民负担却象下雨天挑稻草,越挑越重!一年上头拚命劳作连公粮水费、“三提五统”都交不起了,比当年种傅华清的田还贵,这世道硬是不想让我们这些泥腿子活了。

小瓦房里死一般的沉寂。

年宝起身回家的时候,田旺看见他眼里射出两道凶光,那眼神好象在说:没得活路了!

日上三杆,田旺懒得起床。悠悠一阵秋风传来一阵耳熟的渔鼓词:

天上星多夜不明

地上坑多路不平

塘里鱼多闹混水

世上官多害百姓……

田旺出门,只见孔忠义在田里偷他那驴子屎般大的柑桔,那神态俨然一副民国三十七年到他家来借米时的样子……

田旺懒得去管。他牵了大黄狗往通向江边的小路走去。边走边嘀咕:偷吧偷吧,偷光了老子再放一把火……

田旺牵着大黄狗来到古渡口,在蒋梅那里过了一夜就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

只有那条大黄狗还在古渡口寻觅它的主人……

(此作发表于《芳草》杂志199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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