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擎起你的桐玲花
怀念几棵树,是因为它驮载了生命重量,怀念也是一种迟到的问候,是拽回记忆如抖开线轴儿,任线花儿翔舞……
1990年春末,乍暖还寒。一天上午,我刚到班上,便接到保卫科领导从生活区打来的电话,要我带人到那儿执行任务。搁下电话,我一面招呼人手,一面启动偏三摩托,接着,当班治安员富强,一屁股坐在车厢里,另一同事付江也随即上车,做驾驶员。九几年,偏三可谓标志性警用交通工具,乘员三人,车身右挂一厢,不易操控。
出发前坐于偏厢的富强,因事下了车,我依旧坐于驾驶员身后位置。厂门正北马路呈丁字形铺陈,年久失修,凹凸不平。偏三驶到丁字路口朝东右转弯后,我有种“飘”的感觉,拍了下付江的肩头,说声开慢点,但他没有吱声。
偏三似箭,直奔前方射出,刹那间,我被甩出车去,脑中一片空白。懵醒后我从地上爬起,四望不见同伴影子,再低头一看,他被遮在一棵倒地泡桐的枝叶间,手捂着头,血从指缝间冒出。扒开枝叶,我用力拉他不动,又窜身马路中央,向过往车辆摆手求救。
心正如焚时,自东向西驶来一辆偏三摩托,被叫停后,见是本单位一干部,忙将付江指给他看,有些语无伦次。我看自己腿部有几处擦伤,无大碍,叫来人只送同伴到近处的厂卫生所包扎,自己留下看守摩托车。门前泡桐被撞断的房主,咦咦几声,又将偏三上了锁,等着赔偿损失,此时我方意识到发生过的险情的可怕。
偏三停在离路边平房不足两米处,前轮搁于房前菜地,后轮被菜地砖石隔栏卡住,也就是说,偏三冲击力在撞折暖瓶粗的泡桐时,乘员被甩出,摩托继续前突,在遭遇圈菜地的隔栏方停下来。事故致因不言自明:二人一前一后呈线形乘坐,车厢失重;由于车速高,打方向转弯时用力过猛,侧轮离地,偏三失控。
领导看罢现场,立即拿出70元现金作赔。一棵桐树救了两条年轻的生命,只有感激,没有讨价还价。敬畏往往来自一场变故,我对泡桐的记忆自此复苏。
大舅家屋侧有棵老桐树,喜鹊在枝桠间筑了几个巢,日日听得到喜鹊的吱嘎和啄食砰响,有时像晨钟催人梦醒,有时像交响乐提气神,也有吵噪惹人烦的光景。有一天,倏地从泡桐上坠下一只雏鹊,在地上打起扑棱,骚动童稚的好奇心,仿佛神话里的漂流瓶,引孩子们开始解读。
落地喜鹊目露惶恐,折腾欲飞,羽毛沾有血渍,像被弹弓射伤。“不知招惹谁了,哪个手狂的作孽!”看鹊儿身体打颤,大舅嘟哝着回屋找治伤药。雏鹊愈后,大舅放飞它的理由很简单——主人不友好,鹊们都会搬家飞走。
泡桐受到农家青睐,不只它易成活,还由于其质地疏松,纹理直不变形,隔潮防虫蚀等特点,是做床柜家什的上好木材,也是普通人家造棺椁的首选,可谓与人生死相伴矣。七几年,老宅当院有棵泡桐,五尺不能合围,枝叶繁茂,犹如巨伞遮了大半院子。泡桐开紫花,形似喇叭筒,俗称桐玲花。桐玲花置于瓶中密封,酿成酱色糊状,以食油调和,便是治烧伤烫伤良药了。逢到落花时节,祖父把桐玲花塞满各种瓶子,排摞在堂屋条几上,遇有“化缘”的东邻西舍,只管取去用。
老桐树在乡村很抢眼,来家议价或打主意的主儿,均被谢绝,在那年份庄户人把当院的树看做宝贝,遇到荒年可以换粮活命。
祖父得到另一偏方,在我一次生病。常村周围河道交叉,波长岸绰,澧河、漂麦河、小北河像三条绿色带子,缠在村庄边上,形成一个三角洲,先民选址居住,恐怕不只看重风水,更有河流淤出的土地是稼穑温床的诱因。
流沙淤泥也成村民盖房的主料,或用夹板匣套土夯实土墙,或打土坯砌壁架梁搭屋。当时一块土坯二分钱,一道街的孩子们为了各自一个小梦想,举着稚嫩胳膊打土坯换钱,我也闹嚷着挣钱买小人书,祖父见孙子执拗,只好请木匠做了坯模。
于是,河岸上有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由这些十岁左右的孩子组成。我课余打坯300多,被雨毁一半,剩余拉回家垒了伙房。由于体力透支,我喉部肌生一指甲大小硬结,老中医贾中锋说,不疼不痒才麻烦。看后让吃偏方,将蜈蚣焙焦研粉加入生鸡蛋,裹上面投入火塘烤熟。我大概吃了十多条蜈蚣,痼疾治愈。
贾中锋老先生当时在公社医院坐诊,他不仅医术高,而且重乡情怜弱小,几分钱几毛钱的药就可以救人性命,从不求回报,至今还有不少人怀念这位被誉为“老贾仙”的神医。
老屋塌后,父亲打定主意重建,几经筹备,在原址上盖起三间平房,宅基地不再一片衰飒景象。压水井吐出一股股水柱,流向植绿的格子,打折了太阳投射水泥版块的热度;墙边角几簇藤蔓爬上墙头,缀着丝瓜和梅豆角;窗前的石榴树绿意盎然,果壳泛红黄脂采;小院木门沉实,廊头拱脊瓦红,透出山乡古朴韵味……踱步院内,我想着厨房的老样子,琢磨泡桐从前的位置,再把手擎桐玲花给大人的童真演绎;打坯的动作笨拙无趣,便手触下巴后小疤,激活贫穷是根刺的画面……
二十多年前打家具时,三叔趁村上的拖拉机,从老家拉来几捆桐木料,大部做了床板,直到买了新床换旧,床板仍柔韧如初。好家具经得起时间折腾,这多年间,我曾几度迁宅搬家,楼上楼下移铺挪柜,更不乏串门的幼儿蹿蹦其上,而床板柜面竟无折损,看来造物主造什么东西,就放到什么地方,功效往往发挥到极致。
道边的法桐婀娜多姿,林荫蔽天,另有一番景象,入眼而不入寻常百姓家。民用在实,耐久可心便招宠,恣情不是他们的奢望。
中国百姓家意识很浓,一头牛两亩地,三间瓦房配热炕,就顶住了四季风。在中原地带,早年衣食成忧,几乎家家有地窖,储些红薯萝卜农作物,当做冬春两季的口粮,擅于做酱菜,其中亦有腌制久存的用意。市场开放后,民生改观,一般人家乐于扩屋筹摆设,家仍是经营中心。
其实,百姓的爱国情结恰来于家的概念——人无欲望,家之不存;家私连缀情感,是生命的依托,犹如裹弹丸的锦囊,弹射在张力,触发在人扣动。东圣孟子在倡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时,也把家摆在国前面,从而揭示个人、家庭和国家的关系,将人的价值做阶梯性升华,逻理就像打土坯建房,层层摆摞,次弟增高,成大厦而后望远。这就是圣人高屋建瓴,启人爱国心智的大智慧。
心中有家,始爱生灵,激溅人性之光,升华理念,践行使命,历史上毁家纾难的英雄,无不是恋亲眷爱家庭的范儿,他们更懂得唇和齿的依存至理,行道于前,举国于崇高,刀丛路上觅小诗。
人在旅途,林木为伴,心脉如树之纹理。眷顾总有意,情随眼波流,记忆里几棵老树已做念想,抬望眼,风吹桐花又紫,摇舞枝间,笛啸呜呜,一波波扬起在喜鹊展翔的晨昏里……
不违心说,我爱罂粟花的妖娆,十多年前装修房子时,选了罂粟花图案瓷砖,镶铺在厨房和卫生间——美丽没有错,为美而迷失自己是谓大谬。我还知道,粉饰桐玲花的单调,无异于左右手交替抱拳,不会有新意,尤其它的甜腻气息,更不为淑女帅哥奉作爱情信物,但我着实对这寻常花有份眷恋,有种言表的欲望,或然童心里装的故事真纯耐久,或然桐籽吐芽于泥土,待夏雨的激变……
人有禅意,眼生美好,爱出其里。凋残之美在于独韵,韵在,自有赏者。这样,桐玲花的故事不是结局而是序幕。
艾平,笔名,中尉,平顶山市人,2001年开始发表文章,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发表于《平顶山工人》《湍河》《文艺界》《小品文选刊》等十五种报刊,现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