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芳邻
文|爱竹
一
当年单位分房,根据各项综合条件,我分到了三号楼的一层。
住一层,房前楼后脏乱喧嚣,既不安全也不安静,都认为是较差的楼层选项。
但我搬进这一层的新居,非常满意。
紧靠着南院墙,五座六层的宿舍楼,东西一字儿摆开,楼与院墙之间,除留下一条窄窄的东西通道外,其余的地面全做了住一层的“域外领地”,每家楼后都圈起一个小院儿。
自己平素喜欢种花弄草,退休后能在这寸土寸金的楼宇之间,拥有如此一方“广阔天地”,能不满意?
况且往后年纪大了,还免了爬楼之苦呢!
后来才知道,凡选一层的,想法都和我一样。
我们这些即将退休或已经退休的教师们,一辈子局促在三尺讲台,忽然一夜之间住进了这敞亮的高楼,还另外带着一个如此惬意的小院儿,那份喜悦、兴奋之情,真是难以言表。
于是上课之余,不分早晚,我和一层的邻居们,都忙着搭理各自的新居小院儿:寻怪石,造奇景,栽了树,又种花……
不到半年,这片小院儿已是风光旖旎,处处宜人:
路旁墙角的迎春、月季,芍药、牡丹,姹紫嫣红,国色天香;
五月里,一树榴花,红艳似火;
八月里,三秋桂子,满院飘香;
到了隆冬岁尾时节,大雪飘处,一片翠竹红梅,凌空笑寒……
日月如梭,岁月无情,不几年我也放下教鞭,加入了这教师退休群。
可是,没能过上几年,却发觉楼后这片小院儿的迷人风光,渐渐地繁华不再,没了往昔的热闹和勃勃的生机。
细想原因,应该是随着前辈老师一个接一个相继离世,有的侍弄花草的主人走了,留下的老伴无心打理,小院成了自生自灭的“荒院”;有的子女把失去一方的孤身老人接走了,小院成了无人问津的“废院”;还有的老师随子女去了国外,整处住宅空置无人……
人们日常的活动范围都在楼前,楼后这片小院儿,本就少有人来,现在就更加冷清,寂寥——这也是自然天道,兴衰更替,概不由人啊!
然而这番情景,倒使她成了闹市中难得的一处清静所在。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相伴的旧友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但新相识的“芳邻”却又一拨又一拨地来了。
二
前年东邻老两口,被移居美国的女儿接了去,房子空置了一年多,小院里杂草丛生,猫鼠出没。
我们两家一起搭建的车棚,中间只隔一道墙,梁上的空档是相通的。
这天,不经意瞥见车棚的墙头上,一个小花猫探头探脑地徃外瞧,不一会,又上来一个,两只拥挤着窥望外面这新奇的世界。
我急忙走进去看:啊!一大窝呢!藏头露尾地挤在一起,至少有五六个!
原来老花猫在堆积杂物的棚子上做了“产房”,一次性地生下这么多子女,幸福地在这里安了家。
我怕惊扰了“这一大家子”,赶紧退出来。
往后的日子,我悄悄地关注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一天又一天,老花猫的子女们个个出落得“花容月貌”,虽是一母同胞,但却毛色不同,气质各异,有的通体橘黄,有的黑亮如漆,有个黄白的“花妞”,还有个黑白的“靓仔”……
再后来,老花猫便常常带了一帮儿女来串门。
我在南窗的桌前,有时书写累了,看书倦了,一抬头便会看到她们老少一家,正在窗外的石榴树上,攀上爬下,嬉戏打闹。
每在这时,我便端着茶杯,便啜便静静的观察,想从中挑选一个心仪的 “佳人”,做我抱养的宠物猫。
不知经过了几天几番比较,最终选定了那只白底黄花的小“花妞”,因为看上去她洁净、温柔,气质又高雅。
于是便在她们来串门的时侯,经常拿些小鱼、小虾,甚至香肠什么的,独独喂她。
但是这样的讨好和示爱,坚持了好长时间,她却总是那么不即不离,不亲不热的,始终也没能打动她的芳心,得到她一丝半毫的亲近和好感。
人们都说:猫不如狗——喂不熟。这话一点不假。
这里有窝小猫的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引来不少邻居的探寻和关注。
起先我没在意,直到有一天,发现老花猫一家好久没来串门了,到车棚里去看,
哎呀!“猫去窝空”,一大家子早没了踪影。
这时才恍然大悟:老花猫的子女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一个个“名花有主”,都被前来探寻的邻居们抱走了。
我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就该先来个“金屋藏娇”,把小“花妞”早早抱养起来再说,要什么“劳什子”感情作甚?
如今倒好:老花猫不知去向,众“姐妹”风流云散,更不知心仪的“佳人”,身在何方,花落谁家?……
有一天,见邻居们围在四号楼后的大槐树下,一边朝树顶上望,一边议论纷纷。
我急忙凑过去也朝树上望,只见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猫,垂头趴在树杈上,四条腿无力地耷拉着,要不是被树杈卡得紧,恐怕早摔下来了,唉?
——这不是老花猫家的黑白“靓仔”吗,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
树底下,五号楼的小张正在向大家诉说他的懊悔:
前天出来遛狗,本以为我这黄狗从不咬人,可是狗和猫不是有“世仇”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老远看见这只小猫,突然挣脱了我手里的绳,一个纵身扑上去,照着猫脖子后头就是一口,恶狠狠撕下一片血淋淋的皮毛,小猫拼命挣脱,满院子乱窜,黄狗穷追不舍,直到这棵树下,小猫才纵身一跃,逃离险境,但黄狗仍不死心,围着树“汪汪”直叫,吓得小猫一上再上,直爬到这个树杈上,再也不敢下来。这几天我常拿些猫食来引它下来,可它吓破了胆,怎么引也不下来,眼看要饿死了,这可咋办?
听完我对小张说:“别急,我有办法,咱们来试试。”
我赶紧扛来一个梯子,拿来一根长竹竿,把一条火腿肠绑在竹竿头上,让小张爬上梯子,用竹竿头上的火腿肠去戳小猫的嘴。
开始,小猫不理睬,连戳了几下,小猫嗅到了香味,终于张开嘴大口吞食,不大工夫,大半根火腿肠下了肚。
大家见此情景,高兴地在树下乱咋呼:有的喊:加油,加油,继续来!有的喊:行了,行了,别撑着!……
这时天色已晚,小张只好下来。
三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扛着梯子,拿着竹竿来到大槐树下,朝上一看,小猫虽然没往下挪动,但耷拉的腿都收上去了,稳稳地蹲坐在树杈上。
我爬上梯子,像昨天小张那样,挑着竹竿头上的火腿肠凑近它的嘴,这次和昨天不一样了,它探着身子主动往下挪动,凑上去吃竹竿头上的火腿肠。
我趁势一步一步往我身边引,最后一下子把它揽在怀里抱回家来,找来一个废纸箱,给它安了家。
遂后常买些鱼虾海鲜,精心护养,不出半月,小花猫被狗咬的那块血肉模糊的“癞疮疤”,渐渐愈合。
不久,又长出了新的茸毛,那个又脏又丑,病病歪歪的癞皮猫,一下子又变成了人见人爱的黑白“靓仔”。
尤其让我高兴的是:它不再到处乱跑,总是很懂事的待在家里,相依相随。
有时我在窗前看书写字,它便恭敬地蹲坐在写字台的一角,像个忠诚的卫士,守护着我的静心,保卫着这里的安宁;
有时我饮茶静思,它会默默地趴在我的近前,观察着我的举止,分享着我的忧乐,陪伴着我的孤独;
晚饭后,我坐在沙发上休息,它会撒娇地钻进我的怀抱,调皮地陪我一起看电视,静静地听我和别人闲聊;
夜里一觉醒来,觉得两脚被软软的东西压得暖乎乎的,开灯一看,原来又是它,正蜷缩在上面,“呼——呼——”地陪我睡得正香;
早上日上三竿,我梦里依稀,鼻子痒痒耳朵疼,睁开惺忪的睡眼,原来还是它,在用爪子一下一下挠我的面颊,“喊”我快快起床……
大约“靓仔”和我亲密相处了半年吧,它已深深地融进了我的日常生活里,成了我须臾不能离开的快乐源泉。
可是有一天,中午没见到它,晚上也没见它回来。
第二天我找遍了左邻右舍,仍是杳无音信。
直到春节后的一天,有个邻居告诉我:“四号楼上的一个小伙子,发现储藏室里有老鼠,便逮了只小猫关进去,但他忘了及时放出来,等想起来进去一看,老鼠没逮着,小猫却早就饿死了。唉,这小子作孽呀!那是一只多么好看的黑白小花猫啊!”
原来如此!
知道了“靓仔”的结局,我食不甘味,坐不安席,顿觉生活里缺了许多许多,耳朵里总好像有“喵咪喵咪”的叫声,闭上眼睛,就是它可爱的倩影,它是那样的重情重义,善解人意;是那样的,察言观色,温情知趣……
可是万万没想到,竟然这样地结束了我们这段美好的情谊!
惨痛之余,反复琢磨,“靓仔”落此结局,也该怨它“咎由自取”,现放着安适之处却不安分,全忘了当年的狗咬之灾,这能怪谁呢?
然而又往深处一想,“庸碌而甘于寄人篱下,终老而固守安适一隅”,岂是大丈夫所为?凭“黑白仔”如此一个性情中人,快意恩仇,仗剑走天涯,这也是好汉所为,英雄本色;只是毕竟江湖险恶,大概年少不知进退,经不住一条小鱼的诱惑,被骗至幽室,枉送了卿卿的小命,这恐怕也是有的。
想到这里,几天来的锥心之痛,也就渐渐释然了。
四
自行车棚里,靠着与东邻的共用墙,有一张堆放杂物的没了抽屉的破三抽桌,桌子下边横七竖八地堆了些碎木头、旧书报、生了锈的铁管子,缺了腿的小杌子……
这天去推自行车,不小心碰翻了桌下一个破纸箱子,谁想奇迹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刺儿球”滴溜溜地滚出来。
待它停住细看,竟是一个红嘴豆眼的小刺猬。
再朝里边一瞧,啊!原来又是七大八小的“一大家子”,也不知和刚刚搬走的老猫家,从哪年哪月就楼上楼下地做起了街坊邻居?
小刺猬很害羞,把身子缩得圆圆的,把小嘴深深地抽进满是针刺的“盔甲”里,急急慌慌地滚进窝里去。
我把纸箱子放归原处,严严实实地封住它们的“家门”。
这可是“财神爷”临门,喜从天降啊!
我不敢造次,不敢有一丝半毫的非礼和冒犯。
不过,这新发现的一家,和原住民“猫家”不同。
它们一家很安分,白天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难见到它们的尊容。
只有夜间,才能发现它们一家子出出进进,忙忙碌碌,这应该属于“夜生活”族群。
于是每逢三五之夜,我便拿个兀撑子坐在门口,静观院子里的风云变幻。
坐不多时,月上枝头,洒下一天清辉,满地的月光,犹如一池平静的秋水,终于,秋水泛起了微波——刺猬一家出门了。
像是害怕踏碎了一地的月光,它们轻手轻脚地出没在花草丛里,杂物堆里,寻觅各自的珍馐美味……
月儿升高了,小院里分外明净,花花草草,各样傢什,迷离朦胧,却又大小毕现;夜风吹来,一阵沙沙瑟瑟之后,万籁俱寂,更显得这片天地是如此的静穆澄澈,和平安宁。
忽然,从南院墙的阳沟里,嗖地窜进个“不速之客”:小脑袋,细长的身子,四条短短的脚抓,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尾巴。
这家伙我认识,它是偷鸡窝的“专业户”——就是那个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黄鼠狼!
我小时候在农村老家常和它见面,对它很了解。
它今夜突兀而至,自然惊扰了刺猬一家,纷纷东躲西藏。
其实,这是一场虚惊和误会,连狗都无处下口的刺猬,岂是它小小黄鼠狼所能觊觎的?
黄鼠狼肯定有这个自知之明,它的造访,根本不是冲着刺猬来的,只可惜,这院里连跟鸡毛也没有,空来一趟。
但你得承认,它确实身手不凡:体格矫健,奔走如飞,“嗖——嗖——”几个影闪,绕着院子就是一圈,一眨眼,踪影全无。
看来,这“夜生活”族群,绝非只有刺猬一家。
黄鼠狼走后,月光里,刺猬的身影又时隐时现,小院里除了沙沙的风声,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夜已深了,风有些凉了,我打了个哈欠准备去睡觉。
就在这时,分明听到“吱——吱——”几声惨叫!
急忙向院子里张望,只见一只硕大的老鼠正拖着长长的尾巴,紧贴着墙根慌忙逃窜。
这是和谁打架呢?
是和刺猬还是和天敌老猫家?或是黄鼠狼偷鸡不成,又转回来了?要不就是遇上了更凶猛歹毒的什么厉害角儿了?,这完全有可能……
不用问,都怪它自己作恶太多,积怨太深,谁都想揍他,如今一上街,人人喊打!
这时,我早已困倦,实在没兴趣关注它的胜败死活,便站起来伸个懒腰,关门睡觉。
第二天早晨,在院墙边的月季花下,看到一个伤痕累累的大老鼠尸体,这说明昨天夜里“吱——吱——”地呼救,一路逃窜的大硕鼠,最终还是遇害了。
至于案犯嫌疑人是谁?这很难说,因为在这“野生世界”里,特别是这“夜生活”族群中,素来奉行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不过,这倒引起了我的深度关注,想不到这小小院里的“夜生活”,竟是如此的“烟火红尘”,诸般热闹!
于是,吃罢晚饭,将屋内灯火熄灭,便坐在屋门口,静候皓月东升。
但是,坐等良久,眼看月已偏西,小院里仍是悄无声息。
原来小院里的“夜戏”,并不是每晚都演,演也不会是旧戏重唱。
我决定不再傻等,便起身就寝。
以后接连几天,即使耐着性子一等再等,也没看到什么惊奇的好戏,于是对此渐渐地没了兴趣。
五
忽然有一天,邻居老李告诉我:在三、四号楼之间的夹道里,有只被什么东西咬死的大刺猬,怪吓人的。
哦!怎么又出了一桩命案?
我跑去一看,果然惨不忍睹。既然老刺猬已“曝尸荒野”,那它一家子的少男少女呢?
我慌忙跑到车棚里去看,嗐!又和老猫家的遭遇一样——老少全无,一窝皆空。
按说老刺猬一家不该落此下场,它们“为人很低调”,从不首先发起攻击,赖以生存的优势,就是全仗着一身锐利坚固的“防御体系”,来保护自己可怜的弱小生命,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见容于这个“凭拳头说话”的魍魉世界。
这天,又是一个十五的月夜,天上纤云不挂,院里月光如水。
我又习惯地坐在门口观景赏月,不知不觉,已是“月到中天分外明”。
我正沉浸在月光的万顷浩渺里,做着如醉如痴的幻梦,忽听南墙头上“扑棱”一声。
循声望去,见一个老大的大花猫跃上墙头,正向院子里张望。
但再细看,却又不是猫,个头比猫大多了,仅比狗小点儿,和猫相比,它身子长,脑袋小,耳朵大,特别是四条腿又长又粗壮。
那么这个猫不猫狗不狗的东西,是个啥玩意儿呢?
想起来了:这大概就是老家人传说的“吃猫的野狸”。
它是猫的死对头,猫见了要是躲不及,便会四腿发软,乖乖地跟着野狸走,野狸把猫带到河边或湖畔,用前爪一拍猫脊梁,猫便按照指令,爬到河里去喝水,喝饱了跟胃里的食物一起吐出来,吐完又喝,喝完又吐……直到把肠胃洗得干干净净,这才把全身敬献给野狸,任其分而食之。
但是,这个残忍的场景,没听说有谁亲眼见过,动物学家们的论著里也不见有对此的描述,可见传说终归是传说。
不过,它确实是一类非常凶猛的动物,学名叫“丛林猫”,擅长搏斗,单只狗都不是它的对手,羊羔、猪仔常被它拖走,一般胆小的人不敢惹。
我屏息静观,不敢弄出半点动静,深怕招来麻烦。
只见它站立墙头,朝院里观望片刻,便缓缓移动脚步,一路向东走去,像一位威风凛凛的“山大王”,正在从容地巡视它占据的这一方地盘。
它的出现,一下子让我联想起了这里发生的几桩无头命案,恐怕都与这位“山大王”有关,尤其是老花猫失踪一案——那简直就是一定的!
看来,掌管这一方的“霸主”,就是这个凶悍无比的野狸了!
——可也不一定,大千世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它更厉害的角(jue),也许“真人不露相”,正不知躲在哪儿候着呢!
——这事真不好说。
这片楼后小院儿:
春来花香满楼吹,三夏林荫鸟儿飞,金秋碧云映黄花,白雪翠竹伴红梅;
这里,适于读书养性,益于品茶健身;
来客无分贵贱,生灵皆是芳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