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雅考古与精绝历史
回眸20世纪的西域历史、中亚文明史等诸多领域研究,无不取得了空前的、里程碑式的进展。取得这些成果的关键性因素之一,在于西域考古的突破、进步。持续一个世纪的西域考古,曾有过许多为国内外学术界关注的重大收获,都曾为西域、中亚历史文化研究一次又一次地揭开新的篇页。其中,尼雅考古堪为重要典型之一。
尼雅遗址,位于今民丰县北部、距约120公里的沙漠中。这片地区,公元前3世纪前后至公元4世纪前后,曾是尼雅河尾闾三角洲,河道纵横,绿树成荫,是精绝王国及继后的鄯善王国“凯度多州”州治所在,为“丝绸之路”“南道”上不可逾越的要隘。
与20世纪共始终,尼雅一直是新疆南部地区考古工作的重要地点。只要涉及20世纪的新疆考古,就没有办法不提到A.斯坦因。自1901年至1931年的30年中,斯坦因曾先后四次进入尼雅。前三次,都获得过不少的文物,对认识尼雅、认识新疆及中亚历史也确实产生过巨大影响。但在第四次时,面对变化了的时代,他以不变的前三次曾经成功的方式进入尼雅,终铩羽而归,含恨离去,随即结束了他在中亚大地上的考古生涯。
斯坦因在新疆的考古,成就了他在中亚历史文化研究中无法取代的历史地位。他取得的许多考古资料揭开了西域、中亚文明史研究中新的篇页,特别是当年他穿行在中国西部不见人烟的戈壁、沙漠、高山、雪岭中,确实付出过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这一切,使他赢得了不少学人投射在他身上的敬仰目光。也是因为他的新疆、敦煌考古,同样有许多学人斥责其为“盗窃”、“破坏”,认为斯坦因给中国西部历史文化研究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
如果认真、深入一点进行分析,这两种看似不能统一的评论,实际都是斯坦因应该享有、承受的。它们看似矛盾,实际却可以统一在他的身上,从而清楚地展示了他的完整形象。
在20世纪帷幕初揭的1901年1月28日,斯坦因第一次进入了尼雅废墟之中。他面临着对任何一个考古学者而言,都是最为难得、最为珍贵的机遇:自公元4世纪最后一批古尼雅居民离开后,在1600年中,除风沙的侵蚀、个别农民偶尔光顾外,这里是一片并没有被风沙完全覆盖的居址。当年的历史,凝固在了废墟中点点滴滴的细枝末节上。考古学家不必费太多的辛苦,只要认真清理掉不太厚的沙尘,就有可能将当年的历史生活场景,重新呈现在20世纪的人们面前。
1901年2月,尼雅遗址出土的古代椅子残件及其他木制品
除了这一难以觅求、保存相当完好的遗址外,他还得到了进行野外工作所有必要的条件:英、印政府的全力支持,十分充足的工作经费;清朝政府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同意其考察的文书;新疆地区各级政府提供的无微不至的保护、支持,可以“保证运输、供应、劳工以及行动、发掘、考察的自由”。在这些条件的支持下,第一次进入尼雅紧张工作了16天,斯坦因即得到了很大的收获:进入尼雅第一天,他在编为N1号的遗址内,即“收集”了几百片佉卢文木牍。他对佉卢文是粗有了解的,因而对取得的这一成果十分兴奋。他直觉,木牍书体“是印度贵霜王朝的石刻所通用的字体”,“我的第一天工作收集得的几百片木牍即使不能胜过,也不至于赶不上以前所有诸佉卢文的文书”,因而“有着特别了不起的价值”。初涉尼雅第一天就有了这样的收获,使斯坦因的精神进入极度亢奋之中。他努力调动工人的积极性,一口气发掘了遗址中心9处居住遗址,获得古代文书、简牍700多件,其中包括30件羊皮文书,部分汉文简牍,其他还有17枚汉五铢钱、汉式铜镜、纺织工具、捕鼠夹、雕花木椅腿、金耳饰、铜戒指、青铜镞、残铁器及水晶、玻璃、残吉他、象牙骰子、木橱柜、木杈、木碗、木雕人像、丝、棉、毛织物、漆器,等等。佉卢文木牍上有希腊神像雅典娜、伊洛斯、赫拉克里斯,也有汉印文字钤封的封泥。随后,12大箱的文物安全运回到伦敦。1902年7月,斯坦因第一次西域探险完满结束。
斯坦因第一次新疆之行,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英国皇家地理学会邀请他出席演讲大会并作出决议,赞扬斯坦因所进行的“极其丰富、重要的工作”。当时,欧洲学术界大多还不怎么了解在新疆南部沙漠深处,竟然还埋藏着这么丰富的、有关希腊、罗马、古代印度及黄河流域古老文明的篇页,认为他的西域考古,为这片地区的历史以及中亚大地的历史揭开了全新的篇章。
1906年第二次中亚探险,斯坦因和助手在尼雅遗址现场
斯坦因第二次进入尼雅,是在1906年。有了1901年的经验,对1901年发掘资料又进行过整理,这次进入尼雅,他可算是胸有成竹:未到尼雅前,他首先派人进入遗址调查,为第二次发掘提供可靠信息,“所获成果丰富”。另外,在物质利益的刺激下,1901年随其工作过的民工大都踊跃随行,他“只用一天时间,就召集了50个工人,搞到了骆驼,准备好了4周的供给”,尤其是足够的饮水。10月20日,他进入了尼雅废墟的中心地区,立即兵分两路,主要对尼雅废址北部新见遗存展开发掘,新见30多处遗存没有一处获免。
这次工作,他在N14的调查、发掘,是值得关注的新成果。N14,是尼雅废墟西北部一处规模宏大的宅院,在宅院东部一处巨型垃圾堆中,他们找到一个8英尺长、6英尺宽、5英尺高的木板围槽,其中有“几块精美丝织品”,“一小片上书佉卢文的羊皮”,“一块汉文木牍”。“更为重要的发现,是一打以上散布在整个垃圾堆里的标签状小木简,其中8枚上书汉字,字体优美”,“在一枚木简的一面,送礼者题写了自己的姓名,礼品及祝辞。另一面是受礼人姓名及头衔”。大家了解,这8枚汉简,就是在稍后沙畹及罗振玉、王国维刊布了的精绝王室成员互相赠礼的木签,涉及人物有王、太子、王母、夫人春君、且末夫人等。王国维据其精妙的汉隶,判断为“汉末”书体。这对于认识东汉末年前的精绝王廷,自然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1913年,在英印总督的支持下,带着三年工作经费3000英镑,斯坦因开始了他第三次中亚之行。这次工作,他计划不止发掘遗址、搜集新文物,而且希望着力研究古代亚欧间的交通路线、商业、文化、宗教各方面交互影响的情况。
三次尼雅行,尤其是一、二次尼雅发掘后,斯坦因从考古角度对这处废址作出了历史的分析。他据遗址位置,参照汉文文献,认定这处废墟应该就是汉代精绝故国遗址,主要从事农业生产,根据出土晋简中的泰始年号,大量佉卢文、少数汉文简、牍,都使用着木质材料,只少数佉卢文(32件)书写在羊皮上,故而认为精绝遗址废弃时间“可能在公元3世纪末叶”,与晋王朝内乱,不能有效控制西域大地存在关联。
斯坦因怀着获取文物(尤其是佉卢文)这一目的进入尼雅,从这个角度看,他获得了完全的成功。在采获多量文物、约请相关专家进行研究后,对于尼雅废墟的历史、文化也进行了充分的阐发。作为一个考古学家,斯坦因所获文物及这些分析结论,在20世纪前期西域历史文化还多有晦暗不明的情况下,对当年关注这片地区研究的学术界产生过的重要影响无法轻估。迄今为止,他所获资料及一些重要观点仍有参考价值。
20世纪30年代以后,尼雅考古再未得可能进入中国西域进行工作。1959年,新疆博物馆有过一次对尼雅的调查、发掘,清理了10区斯坦因清理过的房址,在遗址区西部发现一具保存完好,未受破坏的东汉时期贵族夫妇木棺。大量完好保存的汉代丝绸、织锦,还有铜镜、漆器,远过斯坦因所获,进一步拓展了学术界对尼雅遗址的认识。但实事求是地分析,这次尼雅工作仍然是斯坦因的工作模式。清理的10区房址,其具体位置究竟是斯坦因编号的哪几处,虽可以通过分析大略把握,但至今并不完全明确,这局限了对相关资料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