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河里的轮船,载着我去分岁

《塘河里的轮船,载着我去分岁》

文/林肃

天,还漆黑漆黑的,我被叫醒了,草草地洗了把脸,父母亲带着我们弟兄三个匆忙出门了。路灯把树上枝叶的影子投射到地面,像是一个个小坑,我们就捡着亮的地方落脚,生怕踩进坑里去。昨夜里,我有些兴奋,梦里都是坐轮船去父亲平阳老家分岁过年的事,迷迷糊糊没睡好。我睡眼惺忪,喉咙有些发干,脑子像被灌了浆糊,身子软绵绵的,似乎还蜷缩在被窝的温暖里。冬天的早晨寒意很深,一阵冷风吹来,不禁打个寒颤,就把脖子缩到衣领里头,用嘴巴里的热气哈着手。待气喘嘘嘘赶到小南门轮船码头,身上已冒出热汗。

    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旧历年腊月的最后一天。我们要赶乘头班轮船到瑞安,然后渡过飞云江,到对岸再换坐轮船到平阳。虽然总共只有六七十公里的路程,但分成了好几段,一路上马不停蹄,需要十来个小时,才能在天黑之前(冬天黑的早,四点多就暗了),赶到平阳祖母家。在外工作居住的姑妈姑父与表弟表妹们,也都要这天赶到。全家二十多口人在除夕夜团聚,喝分岁酒,吃年夜饭一一从我有记忆起,几乎年年如此,这是过年的重头戏。老人满心喜悦地看着儿孙满堂,年轻人对未来有了新的期盼,全家男女老少团聚,互敬互爱,共叙天伦之乐。吃了这顿饭,孩子们欢呼着又长了一岁。

    小南门的轮船码头,此时已喧闹起来。候船室外的包点铺里,灶上蒸笼升腾着热汽,油锅里煎炸的油饼、油条,散发着沁人肺腑的香气。旁边点心店里的老板娘趁着客人不多,手脚利落地包着馄饨,她用一根竹签刮了坨调制好的馅儿,放到薄如油纸的馄饨皮中央,几个手指头把柔软的馄饨皮往中间一翻一捏,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个微型的肉包袱,整整齐齐地匍匐在案板上,等待着跳进热水锅里,开启一次舌尖上的旅行。透过薄如油纸的馄饨皮,可以隐约地看见里面粉红色的肉馅。隔壁南货店的门也已经半开,地上一个个箩筐上面的畚畿里,装满干荔枝、龙眼、红枣、金丝蜜枣、核桃之类;面朝街路的柜台上,大口瓶里装着瓜子、橄榄、杨梅干、落壳生等。柜台朝里的一侧,是一摞摞的礼品盒,那些礼品盒20多公分长,5、6公分高,用硬纸板做成,外面贴色彩鲜艳的纸,盒子上面贴着一张图片,通常是宣传画或者最高指示。没有礼品纸盒之前,礼物都是用草纸包裹着,方方正正,上面用一张红纸覆盖,书写着一个繁体“禮”字,温州人称之为“纸蓬包”。礼品纸盒比纸蓬包洋气,包装也更方便,也就渐渐取代了纸蓬包。

  江南多河流。小南门,河轮夹河轮。小南门是温州热闹的去处,乡下人坐船进城,这里便是第一站,河边平时一溜停泊着各种船儿,货上货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似一幅清明上河图。有一首童谣曰:“娒娒,你仙能(听话),阿妠(娘)为你做媒人,哈纽宕(嫁哪里),小南门。果子店,两对门,地瓜娘(公婆)屋里煮馄饨。”此刻,轮船埠头停泊着一条条轮船,前面那艘带动力的叫轮船头,后面带有好几节拖轮。这些轮船,就是去往瑞安、茶山、藤桥等地的。我们因为早把礼品和过年货准备好,就直接买船票上船了。船舱里已有些人,靠窗户的两侧空位已所剩不多,我们赶紧找位置坐下,才松了一口气,便从袋子里取出水壶,拿出头天已切成片的松糕、桃糕,当作早餐吃起来。袋子里面还有糖果、落壳生和瓜子等零食,用以打发船舱里的时光。渐渐地,船舱里面拥挤起来,三教九流,各色人物坐满了舱内。兜售食品、水果的小贩,此时也穿行于船舱之中,叫卖声不绝于耳。船舱里的嘈杂声,渐渐响成了一片。

    网上有段文字,生动地描写了当年船上的景象:船舱内有表演唱词的,有表演功夫的等等,让客人在一路上都不会无聊。首先是盲人唱上一曲温州鼓词《高机与吴三春》,欣赏过后,大家纷纷掏出零钱,一分、两分、五分地递过去。接着,来了一位自拉自唱的女角色,唱罢黄梅戏《天仙配》,又哼起越剧《梁山伯和祝英台》。听说她原先是剧团的台柱,由于生活所迫,只好靠卖唱谋生,人们惊叹之余对她投去怜悯的目光。此后,变戏法的、卖膏药的、推销小商品的纷纷轮番上场。令人难忘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将烧红的铁丝往手背上烫,令人惨不忍睹,可他不慌不忙掏出一包棕色粉末,往伤口上一抹,大声地喊道:“老弟不会唱,不会说,只有这几包治烫伤的药,请诸位带回家备用。”一毛钱一包的火烫药顿时有了销路,不少人解囊购之,有的人还要替亲友捎带上几包。现在还有人用“轮船上卖膏药”来形容能说会道又能来点小把戏的人。

    船舱就像一个浓缩了人生的大舞台,细细看去,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写着一部故事。许多年过去了,船上的细节,我记得已不是很清晰,但是船舱中间板凳上的那个盲人,敲着牛筋琴、唱着温州鼓词的声音,一直还在脑海里回荡。温州鼓词从清朝起流传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用温州方言表演,演唱用的主要乐器有牛筋琴、扁鼓、三粒板、小抱月等。上世纪20年代,形成了南北两派。南派流行于平阳、瑞安一带,风格委婉细腻;北派流行于鹿城、永嘉一带,风格挺拔刚健。传统曲目有《双珠江》、《十美图》、《八美图》、《十二红》等。还有很多曲目,是从京剧越剧黄梅戏等其他剧种改编过来的。温州鼓词的《水浒传》、《三国演义》、《西厢记》,我也听过片段,有点像京韵大鼓,边说边唱,唱白相间。温州鼓词要把一个故事讲完整,有时要连续唱上几个礼拜。但是温州鼓词的节奏比较单一,易产生听觉疲劳,我听了一会儿,便走出船舱,坐到舱背上。

轮船突突的响着,像一列小火车蜿蜒在河流上,沿着塘河一路驶去。蒙着“马口铁”(白铁皮)的平坦舱背,差不多已放满了箩筐和各种行李,也坐着不少人。虽然舱背有些风,但冬日的太阳照在身上,已不觉得很冷。塘河古称南塘河,明清称七铺塘河。紧挨塘河而建的石头小路,便是七铺河路(我曾沿着这条路骑自行车去乡下钓鱼,石板铺的路面)。河边沿岸民居的屋檐下,到处晒挂着酱油肉、鰻鱼鲞、酱油鸡鸭等年货,偶尔还会传来鞭炮声,'呯,啪!' 充满了年的味道。年当然是有味道的,那味道总是在记忆中弥漫开来。年又是有温度的,就如冬日里的缕缕阳光,慢慢地穿透冷风,温暖地摩挲在皮肤上。年还是有呼吸的,如果她走近了,你一定会感觉得到她的气息。

轮船像一个巨大的犁头,耕划着清澈的河流,划出的波浪便向着两岸轻盈地荡去,眼看着就要漫上埠头的石阶,河边的洗衣妇就会后退一步等待着波浪过去,把头发往后拢一拢,趁机伸腰抬头望一下远处,仿佛西施浣纱的画面。当轮船遇到河里满载的小船,便会减速,怠速前进。那些小船吃力地满载着货物,船舷几乎被河水淹过,真的是捏紧了一把汗。每遇到轮船通过桥洞时,就不由自主地缩紧脖子低下了脑袋,生怕额头撞上桥面,其实担心是多余的,离桥面还有好几尺呢。

轮船沿途经过吴桥、三板桥、丽田、梧田,绕过了一个漂亮的山包,就是南白象、帆游,然后是河口塘、丽岙、塘下、莘塍、九里,一直到了瑞安东门埠头,全程七八十里。轮船每天周而复始,就像一条传输带,将城乡串接了起来。每到一个轮船埠头,人们上上下下,碰到熟人打着招呼,小贩也会趁着停靠的几分钟时间,上船叫卖着槐豆芽、橄榄、柑桔、荸荠、甘蔗各种食品水果,白象松糕、莘塍五香豆腐干、瑞安双炊糕等,都是当地有名的风味,已渐成了记忆。

中午时分,轮船抵达了瑞安,我们马上要走路几十分钟,穿过整个瑞安县城,来到飞云江边,坐轮渡过江,然后再坐上去平阳的轮船。由于总惦记着家人团聚的一刻,并不觉得路上的周折与漫长。这船与上午的船是一样的,不过一般只有两节。又经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就到了平阳城关。当我们穿过大街小巷,来到西门后烊的祖母家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姑妈们欢喜地高喊着:“温州娒儿到呗!”

这时,炉灶里的柴火正旺,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桌子中央烧炭的紫铜火锅已冒出腾腾热气,瓷杯里斟满了自酿的黄酒,荡漾着琥珀色,就只等着客人入席了。灯泡在蒸汽的笼罩中,发出了橙黄色的光芒。温暖而又温馨的冬夜,分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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