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金克木:“不合规格”的教学
金克木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名师,但在《自撰火化铭》中“盖棺论定”地说自己“曾居教席于小学、中学、大学,皆机缘凑合,填充空缺,如刊物之补白,麻将之'听用’,不过'拾遗’、'补阙’、'候补’、'员外’而已。”相比于其他老师而言,他确实是个非常独特、非常另类的老师。估计很少有老师像他那样教学,但无论他教过的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都从他的教学中得到无穷的乐趣并受益无穷。他的教学是“不合规格”的。
“为什么”教学法
看过《十万个为什么》吗?许多小学生、中学生都喜欢看。
为什么?
因为学生们对外界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他们喜欢问为什么,又想得到“为什么”的答案。《十万个为什么》简明生动地回答了学生的问题,所以就成了他们普遍喜欢的科普读物。
金克木的好奇心超强。他学习时最喜欢问为什么,然后像破解迷宫一样将一个个复杂的问题都理解透彻。他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学院教育,也没有一套系统的教学理论,他在教学中不自觉地运用了“为什么”教学法。
金克木第一次教初中,是由某县立初中当教务主任的一位朋友所邀。他的教学思路是:想办法让学生从“不知道”变得“知道”。所以,当他知道某学生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就不再提问。而对没有学会的学生,他会叫起来,让他们回答问题。回答不上来时,学生就能更明确地知道自己的欠缺,然后有的放矢地把问题解决。这样的教学本来是很好的,但在有人来视察时就显得不合时宜了。有一天,金克木正在讲课,从外面进来三位参观的老师。一位是金克木的那位朋友,一位是很少光顾学校的校长,还有一个金克木不认识的中年矮胖子。金克木没有经验,对这三人并没有太在意,依然按照平日的教学法教学。当时,他正在提问。照例找的是他估计还没学会的学生。他问对方“为什么……?”对方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金克木让他站着想,并提问下一位学生。这位当然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个时候,班上有的学生已经开始回头观望来客了,而金克木已经要提问第三位学生了。突然,他的脑子醒悟过来:“有参观的忍,不能再展示坏学生!”他赶忙让学生坐下,自己来解答。不料,他还没说几句,来客已经离开了。后来,金克木的朋友告诉他:“那是县教育局的视学员。他听课后说了四个字:'不会教书’。”然后安慰金克木:“县里的人都是熟朋友,不用担心你的饭碗。”
过了一段时间,又有老师来参观。金克木这次跟上次不同。他正在课本之外的补充文章,是朱自清或是其他名家的以篇短文。他没有向学生提问,但也不像传统教学那样讲解难字难句段落大意,而只是自问自答。“问,这段文为什么要这样讲?换个讲法行不行?为什么接下去一段又那么讲?能不能改头换面颠来倒去?这个词,这个句子,若不用,换个什么?比原来的好还是不好?为什么?作者这样写,这样挑选词句,是有用意的。用意是引起读的人想到他没说的什么。若是改了,不但文章不好,用意也不是缺了就是错了。所以学文章一要探讨作者用词用句用意,二要想到同样意思自己还能怎么作,拿来比较。这样容易懂得人家也提高自己。”(金克木:《视学》)金克木滔滔不绝地在讲台上讲了很长时间。学生们都不看书,只是津津有味地听讲,也忘了还有别的老师进来。到后来,还是金克木突然想到,这个人是不是又来考察他了?他赶紧回归“正题”,讲起了正规的课文。而这个时候,客人也就离开了。果然,此次的老师来头更大,是省里来的视学员。
金克木心里扑通一声,觉得自己的饭碗有问题了。
没想到,朋友大笑着告诉他:“那位省视学听了你的课,评语是,还没听过这样讲课的。”
金克木一听,这句评语可以是好也可以是坏,有点不放心。
朋友告诉他:“你放心好了。省视学听你讲课居然迷上了。一直听下去顾不得走,听完出门就下课了。还有一个班也不去听了。中午县里大家陪他吃饭时,他还发挥一遍,说是从省城出来,到过几个县,这次才算听到了一堂新鲜课。他还说,只有这样讲课才能吸引学生,连他都觉得闻所未闻。他对你这堂课赞不绝口,还想问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后来,省视学还在教育局的会上夸奖过金克木。
金克木总结两位视学的结果:“其实我教书是一样,不过是他们两人的评价标准不大相同就是了。一个要求依照固定模式。一个讲效率,可以不拘一格。我的价值也就随之改变了。我实在没有什么创造,只是不知道有教案等等规定而已。”(金克木:《教师应考》)
这个时期是1932—1933年间,金克木在山东德县师范初级中学教国文,并兼教儿童心理学和教育学。
三棱锥下面的主动的一角
1939年,经朋友陈世骧介绍,金克木前往湖南辰溪,在桃源女子中学教英语。按照金克木的说法:“我想若不是学校已经开学,是在没办法,他(老校长)是不会请我这个青年人教女子中学的。”
因为缺老师,金克木一个人教四个年级,从初一到高一。校长随手把一叠课本交给金克木,金克木吃了一惊,因为四个班的课本竟然是四个书店出版的,体系、编法均不同,甚至连注音方法也有三种,分别是韦伯斯特字典式、国际音标和牛津字典式。好在金克木对三种注音法都熟悉,对几种教学体系也不陌生。这样,他在两三天的准备后就可以上课了。对金克木而言,课本不是问题,难关主要在学生身上。他所教的学生都是女孩子,从初一到高一,女孩子的心理变化很大,有的还像小学学生,有的则俨然是成年女郎了。金克木上了一个星期课以后,明白:“课本是死的,学生是活的。”“光会讲课本还不能教好学生,必须先了解学生。首先必须使她们把对我的好奇心变成承认我是教她们的老师,而且还得使她们愿学、想学、认真学英语。在以上这些条件都具备之后,我碰到的问题是:要让学生适应课本呢?还是要让课本适应学生?这才是根本问题。”(金克木:《谈外语课本》)
金克木找到了根本问题,就想办法解决好这个问题。这也是金克木如何教好外语的根本所在。
这个问题很难解决。金克木想来想去,颇费思量。最后,他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朋友的话:“自己脑筋不灵了,学不好什么学问了,只好学点外语,因为学外语不费脑筋。”
这是那位学外语学得很好的朋友常常认真说的。金克木揪住这根线不放,根据自己的学习经验,琢磨出这样的道理:“学语言不是学语言学。”“学外国语是学第二语言,又和小孩子学第一语言不同。当然都有共同点,但就不同点说,学语言不是靠讲道理,不能处处都问为什么,这个'为什么’,语言本身是回答不出来的。语言自然有道理,讲道理是语言学的事。学了语言道理不一定学会了语言,会了语言未必讲得出道理,讲出来也未必对。”换句话似乎也可以这样理解,你学会了语法,未必就学会了语言;你按照课本上的子丑寅卯一套一套道理讲给学生,学生未必能学好外语。金克木朋友的“学外语不费脑筋”,其实是指不需要去转眼外语理论。金克木想通这一点后,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不以课本为主,而以学生为主,使初一的小孩子觉得有趣而高一的大孩子觉得有意思。”学生们一愿意学习,金克木这个老师就有办法了。他以内容为主,讲得生动活泼,激发着学生们的求知欲。
金克木让课本服从学生,形式服从内容,有针对性,有灵活性,有趣味性。他还顺乎自然:“我能讲出道理的就讲一点,讲不出的就不讲……我只教我所会的,不会的我交给学生自己,谁爱琢磨谁去研究,我不要求讲道理。我会的要教你也会,还要你学到我不会的。”
在这个教学过程中,金克木打了个比方:他永远是三棱锥下面的最主动的一只角。他主动地带动着学生们去学,主动地利用课本而不是被课本牵着鼻子走。这样试验的结果是他成功了!这个比方如何解释?且看金克木先生自己道来:
我从这段经历认识出了一个三角形。教师、学生、课本构成三个角。教师是起主要作用的,但必须三角间有线联系,循环畅通,一有堵塞,就得去“开窍”;分散开,就成三个点了。这又是一个立体的三棱锥,顶上还有个集中点,那就是校长,他代表更上面的政府的教育行政和当时当地的社会要求。在抗战初起时,这个顶尖还顾不得压住下面的三角形的底,“天高皇帝远”,所以我混下来了。
……
我本来是个不合规格的外语教员,能教什么,会教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我不编课本,仍利用外国人编的,自己只编一点补充教材,不过对那些年年编年年改的其他语言的课本、讲义还有些了解。我仍以为课本只是三角之一角,不可能固定不变,也不必年年修改。需要的是基础教材,灵活运用并作补充。反正没有一种教外语的体系是完全适合中国一切学生的,所以只有靠教师和学生在实践中自己不断创造。(金克木:《谈外语课本》)
这些话中,有一句很重要:“需要的是基础教材,灵活运用并作补充。”这与“课本是死的,学生是活的”一脉相承。作为合格的老师,理应主动地将课本用活,给学生以“活”的教育,而不是照饼填鸭。
关键是“寻求文化的凭借”
金克木第一次到大学教书,教的是法语。前任老师给他留下的课本是用英文讲法文的外语书。以这样的课本来教中国学生,难度似乎很大。但金克木照样教得很精彩。
他认为学习的具体目的是主要的。这是学习的前提,也是学习所围绕的核心。金克木称:“教本国人外国语和教外国人本国语的内容、方法都不相同,但都要服务于各自的目的。一套外语课本的中心是其目的,由此决定其体系。所有的外语课本都有文化内容,选什么内容要看其教学目的。”(金克木:《谈外语课本》)
目的明确后,就需要找达到目的的有效快捷途径。金克木认为: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应该是“文化的凭借”。“因为知识和能力是有层次的积累的系统,不会是凭空而来的。无论语言和文化都只能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或改变。学外语是接触第二种语言和文化,有意无意都得结合第一种。接不上头,从头学起,不注意文化内容,会有无从下手和摸不着头脑之感。这在学第三种语言即第二外语时尤其明显。”
那么,怎么样进行“文化的凭借”?当然首先要了解外国文化,如科学、哲学、文学之类的思想和知识。有了这些思想和知识,习惯了外国文化中的一些说法和想法,学起外语来就会事半功倍。
学习第二外语,还要有意识地凭借第一外语,特别是属于一类语系和文化的。“例如有几本从英文学德文的课本,几十年前编的,只讲不同于英语的德语特点,十几课后就是连续读物。”如此延续,当然能学进去,也能学得有趣有效。
金克木把这样的心得推广到学习本国古文和教印度哲学上。
1946年,金克木从印度回国,吴宓教授推荐他到武汉大学教梵文,没想到学校安排他到哲学系教印度哲学。吴宓很担心,但金克木很自信。他认为:“到哲学系对我更合适。因为我觉得,除汤用彤先生等几个人以外,不知道还有谁能应用直接资料讲佛教以外的印度哲学,而且能联系比较中国和欧洲的哲学。何况我刚在印度度过几年,多少了解一点本土及世界研究印度的情况,又花过工夫翻阅汉译佛典,所以自认为有把握。”(金克木:《教师应考》)果然,金克木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之所以能如此,最重要的原因可能还是金克木擅长“文化的凭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