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上《史记》的过程——中国史记研究会会长张大可访谈录(二)

张建安:您是什么时候迷上《史记》的?据说,您还有“司马大可”的称呼,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

张大可:1961年我考上北京大学的第一年就迷上《史记》了。我是古文献专业班的学生,按照教学计划,我们要上七门专书课。这七门分别是《诗经》、《左转》、《论语》、《孟子》、《楚辞》、《史记》、《淮南子》。由于政治冲击,计划并没有完成,五年学制,其实只上了三年课。《史记》是七部专书的重点课,由古文献专业室主任阴法鲁教授亲自讲授,可惜只上了一个月课,只讲了一个开头的“绪论”就停课了。但我并没有因此不看《史记》,我在北大上课的三年时间中,有两年半的时间全力以赴地研读《史记》,非常投入,把绝大多数的课余时间都投入进去了,同学们觉得我的行为不可思议,就把我和司马迁联系起来了,幽默地戏称我为“司马大可”。

张建安:看起来,您主要还是通过自学的方式学习《史记》的。是不是一开始就非常感兴趣?

张大可:也不是。我自学《史记》,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硬着头皮读的,似懂非懂,强迫自己阅读。那是在1962年初到1963年暑假之前的一年半时间。起初,我从图书馆借了一套中华书局点校本《史记》,共10册。和一般读者一样,我也是从第一册第一篇开始读起。那篇文章就是《五帝本记》,对于初学者而言,确实不好懂。我反复读了三遍,还借助《辞海》,大体明白了字面意思,可是思想内涵搞不清楚。当时的感觉是,《五帝本纪》的内容支离破碎,又多重复,不明白司马迁的写作旨意。《五帝本纪》的篇末有“太史公曰”,就是司马迁自己的话。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呵,司马迁一上来就给读者一个下马威,意思就是说:“你读不懂,是因为你不好学深思,浅见寡闻,不配读。”看了这句话,我就挺不高兴,有点和司马迁较上劲了,一定要把《五帝本纪》读通。可是,我又反复阅读了《五帝本纪》多次,还是没有感觉,就有点垂头丧气了,把《史记》搁在了一边。可是呢,这件事在我心中有了疙瘩,总是惦记着。

过了一阵,心又开始痒痒起来,于是重新读起《史记》。这一次,我把《五帝本纪》和它后面的《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都跳过去,先读《秦始皇本纪》和《项羽本纪》,这样一读,兴趣就来了,感觉到了一点味道。特别是读《项羽本纪》,当项羽挑战刘邦,要单打独斗决胜负时,刘邦说:“吾宁斗智,不能斗力。”读到这儿,我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想起了自己以前与一位一身匪气的堂兄弟斗智斗勇的经历,这样一来,书中的人物就不再僵化了,就仿佛从书中跳到了眼前。这样我就感兴趣了。

从此以后,我专挑故事性强的列传来读,今天翻这一册,明天翻那一册,先易后难,读不懂的先放在一边,跳着读,这样就逐渐进入了欣赏的层面。

张建安:您这样的经历是很有启发意义的。如果在读书的过程中与自己的经历结合起来,这样书中的内容就自然会生动起来,和读者本人也就不隔了,亲近了,就能入门了。您说与自己的一位堂兄弟斗智斗勇,这是怎么回事?

张大可:这事说来就话长了,简单地说,就是一个远房堂兄,仗着自己人高马大、能说会道就欺负人。和他打架,我们要吃亏。但我当时担任生产队的记工员,我把各种记分方法熟烂于胸,大家现场讨论时,只要涉及他们家的,我都从严计分,既光明正大地报复他,又以现场大家讨论的结果为准,让他说不出话来。最后,那位堂兄弟因为名声太臭,从我们那儿迁回了他的老家。这就好比刘邦与项羽:“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张建安:原来如此。知识的力量是很大的。这件事对您应该很有影响?

张大可:是。小的时候,我的外祖父时常教育我们,凡事要能忍。还说古代有一个人叫“张公百忍”,人家把口水吐到他脸上都不去擦,让口水自干。如果一个人能忍到“唾沫自干”,那就会到处都有朋友。在受到那位远房堂兄欺负后,我用笔头和知识战胜了一身土匪习气的堂兄的拳头,切身感受到了知识的力量,对“凡事要能忍”产生了质疑,同时也坚定了要上大学的信念。

张建安:如果不上大学,您也就无从把《史记》中的记载与乡下的生活联系在一起。

张大可:这样的联系确实激发了我的兴趣。例如读《吕太后本纪》,我就能联想到乡下那些争强好胜的河东狮吼,更多联想到那些心眼多,使阴招,乡下人称“妖婆子”的女人。那时候,我差不多是把《史记》当小说来读,边读边联想自己经历过的、看到过的事情,越发有意思了,兴趣也就日益深厚。

1962年9月,中华书局九折优惠,给学生提供点校本《史记》,我也买了一套,这样就可以放心地翻,用笔在书页上勾画了。这算是我读《史记》的第一阶段。

在这一时期,我也读了一些研究性的文章,比如崔适的《史记探源》、王国维的《太史公行年考》、余嘉锡的《太史公书亡篇考》、郑鹤声的《司马迁年谱》、李长之的《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以及上世纪50年代中期学术界关于司马迁生年讨论的一系列文章,思考了一些问题。尽管自己还没有完全读懂《史记》,但并不盲从权威。我不能接受崔适对《史记》断限讫于元狩元年,以及他认为《史记》中有29篇为伪书的观点。也不赞同余嘉锡对《史记》十篇亡书的结论,下定决心,要集中一段时间来加以梳理。这样我就进入读《史记》的第二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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