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园、九间头、宜稼堂......话说乔家路往事(作者:倪祖敏)
倪祖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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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是一条河浜
乔家路东起于小南门的中华路,中段连接着永泰街、巡道街、药局弄、光启路,西与凝和路交接。以乔家路为中轴线的南北两邻还有金坛路、天灯弄、俞家弄、黄家路、乔家栅以及也是园弄、先棉祠街、吾园街、蓬莱路等,这条古老的马路有着说不完的历史故事。
据《同治上海县志》中绘的“上海县城图”和“上海县城内外街巷图”记载:乔家路,原名乔家浜,是由南码头的薛家浜进入小南门水门后向西,沿东乔家街、西乔家街,在宁和桥(今凝和路)折向南,再向西流至今小西门尚文路。到1914年填河筑路时,东段填平称乔家路,中段筑成凝和路,西段修成尚文路。
光绪十年(1884)地图上的乔家浜
元末明初,乔家路只是一条河浜,没有路名。居住在川沙的乔氏家族开始向这块地方迁居。最早迁居来的是乔彦衡(三世)和他的两个儿子乔镇、乔钧(四世)。民国二十一年(1932)乔氏后人乔先格在他主修的《上海乔氏宗谱八卷本》里将乔彦衡定为“始迁祖”,云:“盼之孙彦衡,元季迁上海邑治,为上海诸派始迁之祖。”并称:乔氏先祖在乔家浜凝和路转弯处修建了名为“修仁堂”的宅院(现乔家路273号、275号)。
史载:明代著名的抗倭将领乔镗与其子乔木从1553年开展抗倭斗争,隆庆二年(1568)乔木题名进士并出任吉安太守。从他这一代起,这支乔姓家族就开始从川沙迁徙到了邑城内聚居。到了万历三十五年(1607)乔镗的孙子乔拱璧也中了进士。由于乔氏家族在这条河道两旁修建了“修仁堂”“也是园”“乔氏家祠”“乔家祖茔墓地”“最乐堂”,且“同仁辅元堂”与“药王庙”的地皮都是乔家的,在当时当地很有影响,再加上祖上三代进士的显赫背景,于是当地的居民就称乔家聚居出入的这块地方叫乔家浜。
这就是乔家浜(1914年填河筑路后改成乔家路)路名的由来。
光绪十年(1884)地图上上海老城的东南角
救火楼的钟声
乔家路东端处的“小南门救火钟楼”是上海老城厢市政步入近代化的标志之一,也是近代上海革命斗争史迹之一。塔楼高10丈5尺8寸,求新机器轮船制造厂设计营造,1910年正式建成交付使用。武昌起义后,陈其美等革命党人就是以该楼钟声为信号,向清军驻地发起进攻。1927年3月上海工人武装起义,也是以此钟声为信号起事的。
小南门救火警楼
乔家路巡道街口的“宜稼堂”是海上望族郁松年建造,至今已有一百九十多年的历史。红顶商人胡雪岩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郁松年的孙子郁荣培。与胡雪岩关系密切的左宗棠闻讯后,带着随从,前呼后拥地光临此宅祝贺,一时轰动周围。著名新闻记者邹韬奋与郁松年的玄孙郁鸿治是同窗好友。“九一八”事变后,为了躲避国民党特务的追捕迫害,也曾携夫人沈粹缜长时间隐居在此。其子,原国务院副总理邹家华就出生于该宅院里。著名经济学家于光远(原名郁钟正)是该宅院主人的第六代后裔。
宜稼堂俯视照
乔家路113号的“梓园”,系王一亭住宅。王一亭名震,号白龙山人,是海上极具才情的杰出书画名家,与吴昌硕齐名,早年师从任伯年。王一亭为养老娱亲,1918年10月13日从郁氏家族手中购得“宜稼堂”的一半房产,原名“立德堂”。1905年,王一亭加入同盟会,任财务科长;他也曾任日本某会社买办、上海面粉交易所理事长等职。当时日本关东发生大地震,王一亭组织义卖赈灾,将义卖所得款项捐赠给日本政府。日方为表彰他对中日关系所作出的贡献,特派建筑师建造了该园宅,改名“梓园”。张大千、吴昌硕等画坛名流常来此聚会。门洞上方石鼓文字体的“梓园”两字,传说系吴昌硕所书。
乔家路背后现俞家弄193号,是近代中国大实业家、上海近现代市政建设的奠基人陆伯鸿的老宅,陆伯鸿出生于此。这幢明代建筑原是徐氏家族的房产,是徐光启故居建筑群的一个组成部分。陆氏家族的先人陆兰亭于1723年从徐光启后人手中购得后再修建的。陆兰亭的妻子陆徐氏也是徐光启的后裔。
陆伯鸿故居外貌(摄于2019年1月)
现俞家弄107号,则是中国集邮团体创始人之一叶颂蕃的祖宅,至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
药局弄93号为“药王庙”“同仁辅元堂”的遗址,也称“神农殿”,初建于乾隆年中期,是上海中草药业同仁公会祭供行业神的庙宇。从清代起为上海最早的慈善机构所在地。其地皮原属乔氏家族所有。
同仁辅元堂大门
位于乔家路朝南约2分钟路程的中华路705弄内的“咸宜堂”又称“驸马厅”,是一幢距今已有七百多年历史的楠木建筑(现已拆移他处)。民间传言“两娶皇家女,江南第一家”,就是指的这座古宅的原主人。
据《沪城备考》和秦荣光《李氏家谱》考证,“咸宜堂”始建于元末明初。建房的主人是李伯屿,官做到淮王府长史。李伯屿之子李深精通音律,才华横溢,受到当时淮王的欣赏。后太后特召赐婚,准许尚湖口公主婚配给李深,但尚湖口公主不幸夭折,于是,淮王又把另一公主赐配给李深。
“咸宜堂”曾历经沧桑几易其主,到了清初为清朝顺治四年丁亥科进士曹垂灿所有。曹氏家族为沪上望族,代表民国政府在《巴黎和约》上签字的曹汝霖出生于此。
“乔家栅”起家于此
其他与乔家路咫尺相连的历史文化建筑,也可以说举不胜举。
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的“乔家栅食府”是从乔家栅凝和路口的栅栏门旁、现乔家栅56号发迹起家的。最早有一个叫“小光蛋”李姓人借栅栏门内一间小屋,两张桌子,几条长凳开店。起初没有店号,以“乔家栅”称之,后在老西门及金陵东路开店,取名“永茂昌”,并由王士嘉承接其业,后又到永嘉路另辟店铺。标识是一扇栅栏,表示不忘旧日来源之意。
“乔家栅”旧址(摄于2019年1月)
历史名人、清代公共租界会审公廨谳员关炯之的寓所就在乔家路旁的俞家弄内,其后人于1952年迁入俞家弄193号的陆伯鸿故居内居住。
杨树浦发电厂工人运动领导人王孝和烈士的后人曾在乔家路东端的俞家弄里居住。
上海第一个“报关业公所”机关诞生于凝和路北首、今蓬莱路115号。是上海报关行业1913年购得“龙门精舍”旧址联合建立的。为上海外贸部门的起步地。
与乔家路接壤的“凝和路古商业街”,是旧上海万商云集的地方。在这条街上,酒坊、布店、米店、锡箔店、棉花店、糕团店、草纸店、南货店、铜匠店……应有尽有,鳞次栉比,商贾都来此进行交易,一片繁荣景象。
陆伯鸿故居
书院、花园和祠堂
围绕着以乔家路为中轴线的一平方公里区域范围,不仅曾是旧上海的政治经济活动中心,还是文化艺术的中心。
据《光绪上海县续志》记载:紫霞阁,又名小蓬莱庵院,是清举人杨伯隆的家庵。光绪三十二年(1906),设“蓬莱西等小学”,1908年改为女校,民国后又曾改称“爱群小学”,1949年解放后又名“爱群幼稚园”,后为蓬莱路幼儿园。
紫霞阁西面的“梅溪小学” 建于光绪四年(1878)12月,原名“正蒙书院”,是近代中国人自办的第一所新式小学,在近代教育史上有着特殊地位,主办人是近代教育家张焕纶。
乔家路西端的“吾园”是光禄寺典簿李筠嘉为他母亲毛氏建旌节牌坊特购置建造的。花园景色宜人,峰峦错叠,古木参差。内有带锄山馆、红雨楼、潇洒林溪屋、清气轩、绿波池诸胜景。1867年,新任上海道的应宝时购吾园废址重建的“龙门书院 ”,是上海中学的起源处。
据《上海文化源流辞典》载:乔家路西端的“也是园”又称南园,是明代乔氏家族的乔炜建造。园内有明志堂、锦玉亭、息机山房、珠来阁。园中冈峦起伏,楼台高耸,池中有红莲。抗战前曾在这里设市立实验小学、市动物园等,筹备期间,许多小动物都养在此处,“八一三”抗战时被日寇烧毁,后为小棚户区,留下山石不少。由于年久无人照管,至1958年,一些散湖石、狮子石分别移入豫园和蓬莱公园内。
围绕着乔家路的历史典故和古建筑还有许多。现在,许多人因不知道乔家路上的历史文化,一些有价值的历史遗址被推土机纷纷推倒,造起了民宅。如:金坛路35弄集贤村的弄口曾为清代上海“巡道衙门”,相当于现在的上海市最高行政管理机构。
乔家路西端先棉祠弄内的“先棉祠”,据清人毛祥麟编著的《墨余录》记载:这里是上海市区仅存的一处祭祀祠堂,香火极为兴旺。
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66路公交车往北方向的河南南路蓬莱路站就一直停在“先棉祠”旁,“先棉祠”里面有不少住户人家。祠内绿树成荫,参天而长。路面是用瓮片铺成的太极八卦图案。
凡是居住在乔家路附近的,没人不知道光启南路黄家路口的“黄家花园”,在一条既幽静又很有名的路上,是徐光启恩师黄体仁的私家花园。黄在家开馆教习,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黄和徐光启同时考取进士。
黄家花园现已不存,仅余一条黄家路
原住民记忆中的乔家路
68年前,我出生在“九间头”斜对面的“修仁堂”里,作为一个乔家路的原住民,若要说起乔家路的事,可能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我的外公姓朱,是上海本地人。清末,他是“乔家栅”“大富贵”饭店的厨师,由于居住在松江的叶榭镇上,来往老城厢不方便,于是,外公一家就搬迁到了老城厢里,先后在小南门的“救火会”和乔家路上徐光启的故居“九间头”里居住。徐光启故居的“九间头”是朱姓人家的一辈人在清代从徐光启的后人手中将这栋建筑买下来的。出面购置这栋建筑的是姓朱人家的太太(上海人叫“阿太”)。至今,还有朱姓人家的后人居住在这里。
与乔家路交叉的光启南路,原来叫阜民路,在1980年才改成现在的路名。围绕着乔家路的永泰街、黄家路、俞家弄、凝和里、乔家栅、天灯弄、药局弄、巡道街等路名,倒一直没改变过,还是保持着原来的路名。
梓园俯视照
小时候,乔家路上的居民并不多。我们经常玩躲猫猫的游戏,从梓园的正门穿进去,再从后门穿到天灯弄、药局弄,有时还兜到巡道街去。那时的“书隐楼”可以随进随出,也没有人来管我们这些小孩。我们也不认为“书隐楼”是栋什么了不起的建筑。还有,现在“梓园”的一半地方曾被一个起重安装队占据着,另一半是一幢中不中、日不日的楼房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如今小孩子已不可能再进去溜一圈了。只有门楣上的“梓园”两个字还在告诉人们这里曾经的历史。
记得小时候的巡道街是一条石板路,道路中央是长长的条石,两边铺的是花岗岩石块。水仙宫就在这条街上。在巡道街金坛路35弄集贤村的弄口,有一圈高高的围墙,这里就是清代道台衙门遗址,现早已被推土机推平,造起了一栋居民大楼。我们还看到过水仙宫进门处的木架子上横放着一只可供老百姓击鼓鸣冤的大鼓,我也曾经拿起棒槌,敲过这面大鼓。
书隐楼俯视照
与巡道街连接的乔家路原来是条弹硌路,铺的是花岗岩石块。由于一下雨,街上会涨起大水,于是,1958年间乔家路开挖路面,铺设排水管,并把弹硌路改成了柏油马路。当时,路面开挖得很深,两个人叠起来都够不到底。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时乔家路上到处燃烧着香烛,日夜烟雾缭绕。从永泰街的银杏树那里开始,“宜稼堂”隔壁原少儿科技站、梓园里、药局弄口的“药王庙 ”遗址、原阜民路乔家路口两侧的民宅里、徐光启祠堂里、九间头对面的空地上、正修里门口、正修里对面通俞家弄的弄堂里,以及俞家弄的几处民房里……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也不知道。
正修里弄口(摄于2019年1月)
至于乔家路上的“正修里”则是专供香客烧香借宿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正修里”是条幽深的长弄,站在弄口往里面望去,可以看到里面是一户一个门洞。一个门洞就像一个石库门似的,楼上楼下都可以住人家。
现在年轻一点的人,都不知道乔家路凝和路转角处、连接俞家弄的那一片地方,叫“高石头”。“文革”时,那一片地全都被铲平,造起了两栋工房。之所以这个地方叫“高石头”,是因为那一片地,高出路面许多且又很僻静,没有几户人家。记得靠近乔家路那一侧的是一段很长的高围墙,还有一条很深很深的夹弄,而靠近俞家弄的那拐角处,被一长溜的黑色竹篱笆围着。我曾查过历史典籍,说那里是明清时某人的私家花园,里面种着荷花等各种花卉,可惜的是,我当年查阅到的历史资料弄丢了,现在找不到了。
宜稼堂现在的外观(摄于2019年1月)
上海电视台的章老师和我都是乔家路上的原住民,他的家与“宜稼堂”紧邻。有一次,他跟我回忆起“宜稼堂”房子外观模样时说:那时的正门是黑漆漆的颜色,像封建社会衙门似的竖着一根根栏杆。
我说:正是,正是,你说对了。我们小时候看到的,就是你说的那样。然而,现在已变得面目全非,很少会有人再记得当年房子的模样。
那时,“宜稼堂”正门的二楼上住着我的小学同班同学沈教礼一家。六十多年前开展校外辅导活动,我们经常去他家温课做作业。我看到他的母亲身穿旗袍,耳坠上佩戴着翡翠,手上戴着金戒指。那时,我们虽然年少不懂世事,但都晓得他家是大户人家。他们家除了在“宜稼堂”里有房子外,还有一处就是大南门邮局对面的房子。这处房子的背后是古色古香的“咸宜堂”,俗称“驸马厅”,是一幢距今已有七百多年历史的楠木建筑(现已拆移)。
宜稼堂二进楼的二楼窗户
俗称“九间头”的徐光启故居,对于我来说也一点不陌生,因为我的外公一家曾经在里面居住过,里面不仅有我家的一门亲戚,还住着我的几位小学同班同学,如:二楼住着杨立宁一家;门口是朱兴凤的一家;底楼住着王玉冰与吴彩珍一家,西边的底楼住着“老黄牛”一家(真实名字叫黄静炎)。因为我们是同学,所以开展校外辅导小组时,大家经常去杨立宁家,聚在一起温课做作业。记得,那时“九间头”里有一堵白色的高高的照壁,还有一口古井。前不久,我走进九间头里看了一看,发现原本幽静的天井里搭起了屋子,昔日的住宅风味荡然无存,那口古井也不见了。
现在媒体对乔家路的报道,多集中在宜稼堂、梓园、九间头、书隐楼等一些历史文化建筑,但忽视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历史遗址。譬如:九间头斜对面是一个校场,我们小时候经常在那里玩耍撒野。校场的两扇黑漆大门顶天立地,足有两三个人高。进了大门,有一条四五米长的通道,两边是放兵器的木架子。走过通道,里面是个空旷的广场,可以通往凝和路99弄。该地曾被铅笔厂使用。1958年大炼钢铁时,空地上都是小高炉。“文革”时,被轻工机械七厂占用。“文革”结束后,转给了一家菜场使用至今。
徐光启故居“九间楼”(摄于2019年1月,图源见水印)
离校场几步路不远就是乔家路273号“修仁堂”,这是一处二进深的明代住宅,里面有两口古井,现在已破败不堪。“修仁堂”与俞家弄193号关炯之的住所,还有黄家路上徐光启恩师黄体仁的黄家花园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大门不显山露水暴露在外面,而是被一排矮平房遮掩着,路人无法直接看见里面的庭院。为此,我特地请教了一些古建筑专家,他们告诉我说,这是当时做官人家建造房子时讲究风水的一种做法,类似现在的玄关结构,转个弯,挡一下,不让财气与官运直接外露,避免造成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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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档案春秋”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