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入沙漠的河

生命如同一条流入沙漠的河。

随着河道泥沙淤积,河床抬高,且变化莫测;河流方向便也因此飘忽不定,最终流入沙漠,不晓得前路于何方,甚至不知道下一刻是否会干涸。

《癌症楼》追问了两个问题:“活着的代价是什么?”,和“我们凭什么审判别人的生命?”

故事发生于医院当中,主角是一群被疾病隔离在世界之外的人。当生命之河即将流入沙漠之时,他们对待过去以及未来的态度各不相同。另一个主角是医生,在癌症楼里,他们掌管着生杀大权,他们凭着职业操守和专业知识审判着病人的生命。

故事里的医生们,以东佐娃为代表,都是职业操守和专业技能顶尖的人物。面对这病人的痛苦,他们需要做出判决:化疗、截肢,还是就这样让病人平静的死去。在遇见病人科斯托格洛托夫之前,在东佐娃自己被疾病侵袭之前,她对于病人的生命给出的判决是不惜代价的活下去。东佐娃认为,对于医生(审判者)而言,没什么比病人的生命更重要,活下去意味着一切,意味着保留了拥有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的可能性。在他眼里,生命是至高无上的,值得为之付出任何代价的:一条腿?一个乳房?失去性能力?不足道哉。

病人当中,有几个人值得一提。

前面说过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曾经当过兵,后来因为一些荒谬的原因,被“诬以叛国”流放到了边疆的蛮荒之地。在哪里,他面临的是无休止的劳作,微薄的收入,永远不得翻身的前程。但毕竟在苦难的边缘,尚有一丝温情的会议,因此这些苦难未能打倒这名硬汉。后来他得了癌症,九死一生的来到了癌症楼。原本他是打算死在这里的,可经过了两周多的放射治疗,科斯托格洛托夫地病奇迹般的被控制住了,他重新能够体验在阳光下散步的温暖,甚至癌症楼使他暂时离开了无休止的命运。他活了下来。但对于科斯托格洛托夫而言,生命的代价却是沉痛的,放射治疗使他失去了性能力,当然“利比多”还在。

重生的希望,让他不再满足于永远背负那无休止的命运,是的,他和薇拉.汉加尔特恋爱了。生死离别、不可能实现的誓言、飘渺的国家荣誉合谋差点就杀死了汉加尔特心中的爱火。在他的初恋男友死在战场上之后,虽然她仍旧频繁的出入社交场合,可以她却迷失在了寻找“爱”的意义的途中。直到她遇见了曾经历过人间一切苦难,而又懂得珍惜那怕是一丝一毫幸福的科斯托格洛托夫。于是她便觉得世界上只有他是可以依靠的。是啊,他是硬汉,曾经的苦难,永无休止的沉重命运,甚至癌症都未能击倒他,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坚强的人么?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值得依靠的男人么?于是她爱上了他。薇拉(汉加尔特的昵称)给了科斯托格洛托夫以前没有过的生命体验。在癌症楼里面,科斯托格洛托夫脱离了无休止的命运,和苦难边缘的一丝甜美,而从薇拉身上感受到了甜蜜的憧憬,和对幸福的妄想。可是,生命却让他付出了性能力的代价,当然,“利比多”还在!

在他即将出院的时候,薇加邀请他到她家去住,并一起生活。然而他是那么的爱薇加,纵然他有一万条理由去见薇加,可是他爱她,他没有权力判决薇加同他一起背负那沉重的命运,因此他选择了离开。从此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生命之河流向了沙漠,身体活着,精神却死了。精神活着,肉体却死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是时代的反叛者。面对世界的荒谬,选择呼喊,付出了被流放的代价。舒卢宾,时代的顺应者。面对同样的荒谬,选择了沉默,付出的代价是迷失。同样的时代,两个人选择了不同的行为,只因选择时的背负不同。科斯托格洛托夫面临选择的时候他几乎一无所有,因此他可以付出他的所有;而舒卢宾则背负了家庭,他不忍付出家人的生命,因此只好选择在荒谬中生存下去。对于舒卢宾而言,生命的代价是沉重的,曾经拥抱过真理,现在却“被迫”当埋葬真理的帮凶。可是,真的有人强迫他么?舒卢宾难道不能选择和科斯托格洛托夫一样的大声呼喊,然后被流放么?可以的,只不过他不舍得付出家庭,作为交易代价。也许舒卢宾早在心中呼喊过千百次,可这千百次,他最终强忍着都闭紧了嘴巴,把真理强吞到了肚子里。舒卢宾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家人,为了孩子,可当孩子最终叛变他的时候,他迷惑了。生存的代价太大了,舒卢宾再也无力去背负,于是他得了癌症,最终选择了死亡。我不想说,死亡对于舒卢宾而言是解脱,因我无权审判别人的生命。

普希金说过,作为人类,我们只能选择扮演三种角色:暴君、奴隶和叛徒。舒卢宾当了一辈子的奴隶,最后却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叛徒,面对真理而选择沉默,是最大的叛变。与之相对的,鲁萨诺夫,当了一辈子的叛徒,事实上却是命运的奴隶。一辈子靠出卖别人升官发财,最后身困癌症楼的时候,他却发现政治局势不是它能够控制的,“上面”的大人物们自己命运难保的时候,他的生活便也风雨飘摇。这些观念偶尔在他的脑中闪现,而又立刻被他的“爱国热情”扑灭,最后他信心慢慢的走出医院,去面对那个他越来越不熟悉的世界。鲁萨诺夫,真理的叛徒,权欲的奴隶。

东佐娃一直是医生,也一直是审判者。故事的最后,她自己却也被癌症的阴影所笼罩。此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轮到了审判者接受审判。但在接受审判之前,她必须首先对自己做出审判:选择活下去,那就必须接受别人的审判;或者选择死亡。若是审判别人,东佐娃会毫不犹豫的宣判别人活下去,哪怕活下去的代价是失去他最宝贵的东西,甚至遭受放射后遗症的折磨。但轮到她自己接受审判的时候,她必须思考:活下去的代价是什么,她之前又有什么权力去审判别人的生命?活下去,对东佐娃而言,就会变成癌症楼的囚徒,就会失去审判者的地位,就会违背自己做出审判一直信赖的职业操守——是的,东佐娃一旦接受治疗,就再也无法拯救别人的生命了。可是,她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一意孤行的治疗,让本来应该死去的人活过来,到底算不算是“拯救”呢?也许自己命不该绝,有朝一日会被救活,到那时候,在科斯托格洛托夫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会不会在自己身上重演?躯壳活着,精神却死了?自己是否也想他一样坚强?有勇气去背负命运?对于自己而言活下去的“代价”,究竟将会是什么?而自己会否认可别人对于自己生命的审判权?东佐娃在拜访了自己的老师之后,坚定的对自己做出了审判:去接受该接受的一切。审判者必须开始寻求关于审判本身的答案了。

活下去的代价是什么?
   我们凭什么审判别人的生命?
   没有答案,需要的仅仅是不断追问——因为荒谬的不是任何一个人,不是任何一个国家,甚至不是任何一个时代,而是人类的本性。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