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母亲的宗教
母亲的宗教
关中一带大都是腊月二十三日祭灶,同治年间高祖随左文襄公(注)自湖湘来陕,依照江南习俗,我家祭灶过小年是在腊月二十四日。
说到祭灶,当然回避不开母亲,以前的事我不知晓,但从开始记事起,总感觉到母亲把一年一度的祭奠灶神看得格外得神圣和庄严。母亲教喻我们祭奠灶神绝不可敷衍了事,要不,怎么把这一天称作“过小年”?她说,灶神爷是人间的神祇,常年与这一家人相处一室,职守是一家的饮食起居。每到年终,灶神爷要上天述职,把这家人一年之内所做过的大事小事上达帝听。

母亲虔诚得令人可笑, 祭灶这天,她常常准备好一个小木盘,盘里的小碟内贡放着一方豆腐,几片新鲜菜叶,一撮茶叶,还有几个包着麦芽糖的小饼。这些日常食品,是让灶神爷带去做平安信物的。另外,她又掐几节麦秆,编织成一匹草马,染成红色说是赤兔马,立在木盘中间,供奉给灶神爷坐骑。上罢贡、烧罢香之后,母亲拉着我们跪下磕头,好让灶神上天言好事,快去快回。
每逢过年前,娃娃们想的是一年一度的欢乐,而母亲则在辞旧之中祈祷未来,因为她的责任是还要将来年的日子饱暖得过下去。
母亲信命,相信善有善报,她心中明白哪家人若还做了有损阴德的事,灶神爷上达了帝听,玉皇定会降罪的。任你多么热气腾腾的家,任你多么不可一世的人,霎时就断垣残壁,门庭冷落,子嗣凋零。这是铁板钉钉的事,连叹息都不用叹息的,没有善行,谁家能打万年的桩?母亲叮嘱再三 ,要我们做好事、善事,说话间就流露出了个“花无百日红,天道不由人”的道理。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是母亲的人生哲学。她常常告诫我们,这就是做人的规矩,服这个规矩,才能一切正常,才能善始善终。
我知道,天底下像母亲这样一心向善、慈悲为怀的传统妇女,多得数也数不清,正是她们组成了中华民族的一个群体,为中华民族保留、传承了儒家的仁爱、道家的自然、法家的严谨和佛家的包容。她们不吃斋,不念佛,但信“因果报应”,像一个佛陀,一生遵循一个自我的法则。
多年来,我自以为识了几个字,有了点文化,曾经把母亲划归了“迷信人群”的范畴。母亲教诲我时,我表面上虽点头颔首,可心中却不以为然,甚至为母亲的那种不科学、少文化的愚昧和迷信觉得可笑。

而今,母亲已离开我们好几十年了,自己也步入“爷爷”的行列。一天,我独坐静思,忽然间想起了母亲,隐约之中,发现她朝我走来。她依然那样慈祥和善,依然那样仪容俊雅,正待我要上前去扶,母亲却隐去了。在她刚刚现身的背后,现出了一副长长的卷轴,卷轴中有一架精致的织布机,旁边站着位端庄典雅的妇女,这不是母亲吗?是的,就是她!不过年轻多了。她慎重地先从织布机上把布取下来,整整齐齐的一匹白色的丝绢。只见她手里握着一支彩笔当窗而立,屏息凝神,似乎要完成一副丹青画作,正考虑着如何下笔。阳光把母亲微微凌乱的鬓发渲染成一轮光环,她用神秘而多变的眼光打量着那整匹丝绢,仿佛在主持一项典礼,其实她努力要决定的只不过是究竟先画蓝天白云好呢 ,还是先画青山绿水好些?一匹洁白的丝绢,一如渐渐沉黑的黄昏,有一整夜的美梦可以预期——当然,母亲憧憬和渴望的肯定是自己的家族安泰长宁、幸福美满,子孙后代瓜瓞绵绵、源远流长的美梦。终于,她下了决心,只见她大笔一挥,脸上似乎有一种悲壮的决然……
猛然间,我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似乎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我低头反思,满脸赧然,惭愧不已,原来是自己错了。我明白了当初把母亲们称作“迷信”者的不当之处,在于自己的浅薄可笑和狂妄自大,误以为我们自己理性在手,而轻视像母亲这样一个为了“迷信”的想法而活出来的芸芸众生。
此时,我想起了一位东方哲人的自问自答:“宗教是什么?宗教就是一声惊奇或一声叹息。”而母亲的宗教就在她一年一度“祭灶仪式”中虔诚的祈祷和那一声轻轻的叹息中。

(作者简介:阮班鹤,1949年生于陕西临潼,中共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退休后致力于文学创作,文学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著有长篇小说《西风怀仁》《声闻于天》两部,其中《声闻于天》被陕西新华出版集团太白山文艺出版社授予为“西部文学经典典藏项目”,多次加印发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