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巴尔德:文学上的伟大还有可能吗?

“文学上的伟大还有可能吗?考虑到文学雄心的无情泯灭,以及平淡无奇、花言巧语和毫无意义的残酷正成为规范的小说主题,现在高尚的文学事业会是什么样子?对英语读者来说,仅有的几个答案之一就是W·G·塞巴尔德的作品。”苏珊·桑塔格在她关于塞巴尔德的文章《哀伤的心灵》中以这句话作为开头,引导人们关注其作品的深刻和微妙,是如何与小说的传统规范背道而驰。

随着近年来国内对塞巴尔德作品《奥斯特里茨》《土星之环》《移民》的译介出版,尤其今年《眩晕》的出版,这位2001年因车祸逝世、被称为“开山立派的宗师”的德国作家,终于进入了汉语读者的视野。

温弗里德·塞巴尔德(1944-2001)

图片在他的作品中非常重要

塞巴尔德在《土星之环》中,将承载着大英帝国昔日荣耀的东安格利亚地理文化景观转化为文学景观,使其成为衰落、损害和毁灭的象征性地域。他1997年在苏黎世关于空战与文学的演讲中,同样的东安格利亚风景又与第二次世界大战联系起来。因为皇家空军从这里对第三帝国发动空袭,造成60万德国平民死亡。奇怪的是,如此规模的集体性创伤在德国文学中几乎被完全回避。塞巴尔德的作品旨在打破这样的沉默,将注意力转向欧洲二十世纪的创伤性历史遗产,转向宏大历史的抹杀机制和个人记忆的运作。他的声音能够激发抵制个人狂热崇拜和历史畸形机制的道德责任感,而他的文学考古学,又让人们重新思考历史与表象、文本、图像与现实,以及生活与写作之间的边界。

塞巴尔德对个人和集体记忆危机,以及为对抗这种危机而出现的记忆修复方法特别感兴趣。因此,作为记忆延伸的摄影或图片在他作品中就变得非常重要。但这些视觉材料并未沦为单纯的插图、文件或演示。图像显然是文本信息的基础,但细究之下,在所说的和所示的之间,在事实和虚构之间,往往有一种错位感。过往的事物一度被唤起而具有彼时彼地的力量,但断裂和延迟又妨碍了对过去的触及和体味。

与记忆密切相关的旅行主题

就四段故事之间没有明确的联系而言,塞巴尔德的第一部作品《眩晕》或许是最耐人寻味的。这部小说蕴含塞巴尔德作品的所有主题,其中最为鲜明的是与记忆密切相关的旅行主题。小说名称在几个层面上颇具意味。首先“眩晕”意味着叙述者特殊的心理状态,一种由个人危机引起的眩晕在小说第二段叙事的开头即已表明,“1980年10月,我从英国来到维也纳,当时我已经在那里生活了近25年,几乎一直生活在灰色的天空下,希望换个环境能帮我度过人生中特别困难的时期。”如此状况促使叙述者去旅行,从而使其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感知模式:既困于旅行的具体物理性中,又被溶解在反思的广阔空间里。此外,“眩晕”还表明叙述者所追求的阅读方式,他习惯以特别敏感的心灵和非常丰富的联想关注周围的事物。这要求读者在自己身上也发展类似的技能。最后,也许最重要的是,“眩晕”是万物跨越时空相互联系的标志,是巧合和对应的形象化。

第一段故事呈现了个人记忆如何被文化的、艺术的、甚至逻辑的表述深深干扰。又名司汤达的贝尔回到战争现场,惊讶地发现他对马伦哥战役现场的记忆,完全被地图和作战策略图所取代。视觉材料取代了创伤经历。这种现象也可以从精神分析和创伤处理的角度来解释:总有一种作为防御机制的调解阻碍人们对创伤的充分体味,一如老司汤达看到用石膏浇注的左手雕塑,虽情难自已却终究无法展现关于手的真实记忆。第二段故事中经历了自我异化的叙述者刻意寻找与身份和历史无关的地方。他似乎在这种无家可归的状态下感到舒适和自在,但内心的阴郁和精神的焦虑仍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他的感知超越了实际景象。每一个地方都让他想起另一个空间,仿佛每一个可见的标志背后都有某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所指。个人记忆不仅在文学的互文中得到强化,而且在艺术的描述中获得延伸。此时此刻的景象变成了跨越历史的拓展。

与让司汤达重返战场一样,第三段故事唤起了卡夫卡1913年对里瓦的访问,并描述了与叙述者相似的心境,以及他忧郁的渴望:进入并消失在图像世界。对塞巴尔德来说,卡夫卡的照片是图像史诗性和情感吸引力的缩影。然而,文本和图像之间的差异仍赫然存在。两张照片表面上记录了卡夫卡的旅程,实际上却“显示”了卡夫卡的缺席。照片的说明性和参考性功能被中止了,其索引性也被颠覆了。第四段故事中叙述者回到童年寻找战后德国的遗迹,以及他忧郁的天性和对衰败敏感的根源。他似乎在填充他童年的绘画、电影、家庭相册、书籍插图以及德国城镇的战后状态中找到了这些东西。他曾认为衰败是它们的自然状态,它们本来就应该如此。童年记忆反证了成年经验,而弥漫全书的梦魇也就此摆脱。

将四个犹如四部式乐曲的叙事连接起来的是日期(9月21日,1913年)、生活状况、印象和忧郁心境的反复出现,以及旅行和记忆的反复出现。桑塔格写道:“锚定叙述者飘忽不定的意识靠的是细节的丰富和敏锐。由于旅行是塞巴尔德作品中精神活动的生成原理,空间位移给他出色的描述特别是风景描述带来一种动感。”而其庞杂的成分、繁复的细节、错综的文本和图像关系读来又令人眩晕。叙述者的旅行路线往往是他青睐的作家所走过的路线。他的身体穿越具体的物理时空,他的心灵游弋在大师的文本中。他从未真正到达任何地方,而是在一个无限扩大、藐视传统地形的迷宫式空间中漫无目的地游荡。那是对过去的一种形而上寻找。唯有记忆可以触及却难以完整再现。因为这不是重建,而是构建。

对过去和现在同时感知

塞巴尔德作品的特点是对过去和现在的同时感知。观察和反思的目光总是在一种不可思议的交错中感知现在的景象和过去的幻影。叙述者既在此生又在前世,想象就是他的向导,一段旅程就是一次重游。《土星之环》沿着东英吉利的“朝圣”路线重新描绘了历史的模式;《移民》唤起了动人心弦的命运和追忆;《奥斯特里茨》的主人公寻找自己的过去,结果却发现与大屠杀有关。塞巴尔德对过去的迷恋以及时空、文化、历史和互文联系的复杂性,使他的作品成为桑塔格所说的“道德上加速的旅行叙事”。

空间是记忆的激活器,也是文化的交汇点。塞巴尔德的写作别具一格的原因在于,他将叙述者的经历和文化文本叠加在一起,并通过图像使它们不断位移。这是他追求的一种特殊形式的互文。在具体而实际的旅行与(跨)文本和(跨)媒介的旅行之间存在着一种摇摆,而寻求进一步对应的冲动使得这种摇摆永不停息,从而导致一种持续延缓的感觉。读者就这样在不无神秘的文本空间中变成一个漫游者。只是这样的漫游不仅会带来“眩晕”的感觉,而且还会导致惊慌、焦虑甚或恐惧等情绪。当然,我们在体会一颗躁动不安、幻觉联翩、受尽折磨心灵的同时,历史的荒诞无稽、真理的二律背反、记忆的虚无缥缈、真相的悬而未决等等启示也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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