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68
晚步
野塘水漫浮牛鼻,古道尘旋没马头。亟待清风屠宿暑,便能白露沃新秋。出门有碍将奚适,落日无涯尽是愁。百计不如归去好,累人暝色倚高楼。
【笺说】
此诗亦是1940年钱锺书先生在湘西蓝田师院时所作,描写钱先生傍晚散步,看到周围景物以及日暮的愁思。
野塘水漫浮牛鼻,古道尘旋没马头。
一二句写蓝田景物。上句说,野外水塘的水,漫过了浮在水中的水牛的鼻子。
句中“浮牛鼻”,即指水牛浮在野塘中露出牛鼻来呼吸;于此句可当见时气温尚很炎热。
此景黄庭坚在《病起荆州江亭即事》中曾描绘:“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钱先生在《宋诗选注》引黄庭坚此诗,并注此句云:“唐人陈咏诗句:'隔岸水牛浮鼻渡’(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黄庭坚来了个'点铁成金’,他在《跨牛庵铭》(《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三)里又说:'浮鼻渡河。’”第二句写,蓝田古道上,尘土随风回旋飞扬,盖过了马头。
“古道”,此指古老的道路;蓝田虽地僻,但明清时期还是连接湘中与湘西的重要商埠。
“尘旋没马头”,飞扬的尘土高过马头。此境陆游《初夏郊行》也描写过:“去年今日君知否?十丈京尘没马头。”
以上的首联二句,描写的都是闷热干燥的气候下的典型景物。此联开门即对起,却不呆板,不细看不易觉察。
亟待清风屠宿暑,便能白露沃新秋。
颔联二句接续首联,写钱先生盼望天气能够改变。上句写,亟待清风吹散夜来的暑热。
此句的“清风屠宿暑”,是反用宋诗人王令《暑旱苦热》:“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屠”字,拟人化并展现了消除暑热的强度。钱锺书先生曾在《宋诗选注》中称王令此诗“屠”字用得“很别致”,所以,钱先生自己也就“别致”了一次。
下句接着上句说,就能够又入秋的白露,来滋润新到的秋天。
“白露”,将入秋的露水,称为白露。语出《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沃”,就是浇灌,滋润的意思;陆游《幽居》:“雨霁桑麻皆沃若,地偏鸡犬亦翛然。。”
此颔联二句,乃是流水对,上是因,下是果,上下一意,气脉贯通,流水而下。
出门有碍将奚适,落日无涯尽是愁。
颈联二句站写自己心中的郁闷。上句说,出得门外出就有阻碍,又能到哪里去?
“出门有碍”,来自于孟郊的《赠别崔纯亮》诗:“出门既有碍,谁谓天地宽?”
此句之意,钱先生在《遣愁》一诗中也抒写过同样的哀叹:“青天大道出偏难”!钱先生归国之后,前一次是“出门”到昆明西南联大任教,这一次是来湘西蓝田国立师范学院任教,在这两次远离家人的远行谋生中,应该说钱先生所经历的人际环境,都不是他所满意的。蓝田的际遇,他在1940年所写的一系列诗中,都有所抒发;即使是西南联大,他的离开而转投蓝田,也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所以,钱先生才有“出门有碍将奚适”的哀叹。
颈联下句写,无边的落日余晖,都引起人的愁思。
此句,钱先生有自注:“徐仲车《淮之水》:'残阳欲落未落处,尽是人间今古愁。’”徐仲车,是宋代诗人,与苏轼同时。钱先生把徐仲车描述的意境,称之为“瞑色起愁”。并在《管锥编》对此有集中的论述:
许瑶光《雪门诗钞》卷一《再读<诗经>四十二首》第十四首云:'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大是解人。白居易《闺妇》云:'斜凭绣床愁不动,红绡带缓绿鬓低。辽阳春尽无消息,夜合花开日又西’;此胡应麟推为'中唐后第一篇’者(《少室山房类稿》卷一〇五《题白乐天集》),亦即言日夕足添闺思。司马相如《长门赋》:'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吕温《药师如来绣像赞》:'蠲虑成端,沿情多绪。黄昏望绝,见偶语而生疑;清旭意新,闻疾行而误喜’(《全唐文》卷六二九);又可释日暮增愁之故。丁尼生诗写懊侬怀想欢子,不舍昼夜,而最憎薄暮日落之际。诗人体会,同心一理。潘岳《寡妇赋》:'时暧嗳而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雀群飞而赴楹兮,鸡登栖而敛翼。归空馆而自怜兮,抚衾绸以叹息。’盖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皆于黄昏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韩偓《夕阳》:'花前洒泪临寒食,醉里回头问夕阳:不管相思人老尽,朝朝容易下西墙!’;赵德麟《清平乐》:'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取景造境,亦《君子于役》之遗意。孟浩然《秋登兰山寄张五》云:'愁因薄暮起’,皇甫冉《归渡洛水》云:'暝色起春愁’,有以也夫!(《管锥编》第一册100页)
一般来说,律师中间两联,一联写景,一联写情,钱先生的一些诗,也是如此写法;但此诗有别,两联俱是写情,却是不令人觉得单调,因为是借景言情。如“清风屠宿暑”、“白露沃新秋”是景,但却是写人的“亟待”;“将奚适”、“尽是愁”是情,却用“出门有碍”、“落日无涯”来点缀,这就使得情与景相互交融,甚至不能单纯说是情句或景句。
还值得注意的是,此颈联上句的“出门有碍”,下句的“落日无涯”,均是前人成句,钱先生又是信手拈来,构成绝妙的一对“语言眷属”,和之前的《山斋凉夜》中的“相看不厌”与“且住为佳”一样,益显钱先生对仗的特色。
百计不如归去好,累人暝色倚高楼。
尾联二句一句情,一句景。上句抒发强烈的归沪意愿:各种计划都不如回到上海好。
此句的“百计”,意谓各种计划;显然是指“出门”在外谋生的各种计划。
“不如归去”,指不如回到上海家中;此语出宋苏泂《金陵杂兴二百首》:“第一不如归去好,东皋犹幸有锄耰。”
此句所写,钱先生在《遣愁》一诗开篇一句,也称写过,“归计万千都作罢”,看来是心中所系,时有触发。
末句写,暮色里依靠在高楼上,惹人愁思缭绕。
“累人”,牵累人;此指惹人生愁,故称“累人”。
“瞑色倚高楼”,黄昏里依靠在高楼上。此句将相传是李白的《菩萨蛮》词的两句化为一句:“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瞑色”,在这里是指暮色,黄昏。显然是钱先生埋怨暮色牵愁,使人倚高楼而远望,“恁地凝愁”!
此句所写“累人暝色倚高楼”,是钱先生标出的“登高怀远”诗境和“暝色起愁”诗境的叠加。钱先生关于“暝色起愁”的论述,我们在前已引及,这里在述及“登高怀远”意境。钱先生在《管锥编》第三册875-78页也有集中阐发。他首先论述,此境始于宋玉:
《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以合之《高唐赋》:“长吏惰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太息垂泪,登高望远,使人心瘁。”二节为吾国词章增辟意境,即张先《一从花令》所谓“伤高怀远几时穷”是也。张协《杂诗》之九:“重基可拟志,廻渊可比心”,《文选》李善注引《顾子》:“登高使人意遐,临深使人志清”,斯固然矣。别有言凭高眺远,忧从中来者,亦成窠臼,而宋玉赋语实为之先。《诗·魏风·陟岵》咏登岵指“瞻”,升岗之“望”,尚明而未融、浑而未尽;《秦风·蒹葭》虽叹“道阻且长”,而有远无高,则犹未极远致。是以李商隐《楚吟》:“山上离宫宫上墙,楼前宫畔暮江流;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温庭筠《寄岳州李外郎远》:“天远楼高宋玉悲”;已定主名,谓此境拈自宋玉也。”
之后,他又缕述相关诗文,认为阐述最为精彩的当为李峤《楚望赋》:
《太平御览》卷四六九引《郭子》:“王东海登琅琊山,叹曰:'我由来不愁,今日直欲愁!’太傅云:'当尔时形神俱往。’”视《晋书·王承传》之“人言愁我始欲愁矣”,词意较晰;《世说·任诞》亦记王廞“登茅山大恸哭曰:'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曲传心理,殆李峤《楚望赋》(《全唐文》卷二四二)乎:“非历览无以寄杼轴之怀,非高远无以开沉郁之绪。……思必深而深必怨,望必远而远必伤。……故夫望之为体也,使人惨凄伊郁,惆怅不平,兴发思虑,震荡心灵。其始也,惘兮若有求而不致也,怅乎若有待而不至也。……精廻魂乱,神苶志否,忧愤总集,莫能自止。……故望之感人深矣,而人之激情至矣!”……囊括古来众作,团词以蔽,不外乎登高望远,每足使有愁者添愁而无愁者生愁。”
此外,钱先生还例举了大量中外相关诗文,然后总结说:
尝试论之。客羁臣逐,士耽女怀,孤愤单情,伤高望远,厥理易明。若家近“在山下”,少“不识愁味”,而登陟之际,“无愁亦愁”,忧来无向,悲出无名,则何以哉?虽怀抱犹虚,魂梦无萦,然远志遥情已似乳壳中函,孚苞待解,应机枨触,微动机先,极目而望不可即,放眼而望未之见,仗境起心,于是惘惘不甘,忽忽若失。李峤曰:“若有求而不致,若有待而不至”,于浪漫主义之“企慕”(Sehnsucht),可谓揣称工切矣。……徵之吾国文字,远瞻曰“望”,希翼、期盼、仰慕并曰“望”,愿不遂、志未足而怨尤亦曰“望”;字义之多歧适足示事理之一贯尔。
可见钱先生一句“累人暝色倚高楼”,其内涵情感何等丰富。
此诗在钱先生的诗中,与《山斋凉夜》,有得一拼,尤其是两个颈联,都是将前人成句,两两组合,而成语言眷属,真是相映成辉。这确是钱先生近体诗,尤其是对仗联语的一个突出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