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月朦胧》连载 8

  

  一连几天都在下着雨。四下飘着浑白的烟。昏朦的天地间,到处都响着斑鸠的咕咕叫声和沙泥的垮塌声。坚硬的石崖却在淋湿中泛着贼亮贼亮的光。

  反正手上没多的活路而心里的事儿又多,再说前些天也着实是苦累了,大可借此养养筋骨,因此家中几个劳动力都在屋里歇了下来,除了照常干点喂人喂牲口的事,便或是蒙头大睡,或是坐着发呆。

  小的些农假已经结束。放学回来,珍儿倒还晓得摸摸手中的功课,并看好幺妹;小三小四,趁着家务事有大人们做,直玩得昏天黑地。

  这天转晴了。坡上溏不住水,不一刻,房前屋后,一片干白。

  关了几天,翠翠心烦得厉害。晌后,她牵着牛,吆着羊,来到路口边的一处草坡上。

  所谓草坡,实际上也只是山石间的一些长草的空隙。这些空隙,一级一级地朝着壑底落下,好似些蛮大的梯子。有些地方,草干脆就倒挂着生在悬崖边上,那崖,连牛羊些见了,分明都象是有些目眩头晕……

  心事都已是懒想它了。翠翠坐在马桑和黄荆条拥簇着的一塌苞谷粑样的大石盘上,远望着满目的青山白云和四下飞溅下壑的山水,觉得心里很是轻松。好久以来,她都没恁概轻松过了。

  崖脚那路盘盘朝上,象是一条昂头窜来的蛇。那蛇尾子指向的远方,便是那雾气腾腾的巴阳镇。巴阳镇那方,就是他──那人──的老家。他已是很难得回那老家去一趟的了。大约是他觉得以他目下的境遇,回去也无趣吧。

  隐约想到这点,她想叹气。但她是连气也都懒得再叹。

  她低头瞅着朝她窜来的蛇样的山路出神。她蓦然心动了一下。不过,这到底是啥意思,她也闹不明白。她只感觉一种游蛇样的东西朝着她身下冲来,这景象,恍惚象是在哪生哪世里见到过。或者也就正象是最近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吧:「依稀梦中似曾见,心内波澜现……」

  ……也不知恁样坐了多久,反正身影都变得极长大了,越过了丛林,直扑下了崖。崖下已是暗森森的一片。背后的大坡,却又还亮得如象一面镜子似的,晃得人连心子都痒痒的,不得安生。

  忽然,在一处圆洞似的树枝间的缝隙,一缕散碎阳光刚好照着的地方,梦幻般地闪出了那人的脸,晶亮晶亮的,眼却眯缝着。一时,翠翠惊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甚至于怀疑这是不是遇神见鬼了……不过那确是真的他,她的「张叔」,正背着他的染箱,蹭蹭地朝着她这方走了过来。他也一时正看见了她,只见他愣神一笑,便且惊且喜地上下打量着她。

  翠翠这才极清醒地看出,这些天来,自己是多想见到眼前的这个人。她心头一些浑浑噩噩的念头,眼下虽说也未见得就有多分明,却潮水般地涌动了起来,趱头赶脑的,直往上冒。在一瞬间,她竟然有种「想横了」的感觉,就象是想要向他扑去。然而她旋即便惊觉过来。咳,且莫说愿不愿象恁概做了,──咋敢!

  于是还是只能含蓄地朝他笑笑。这是一种傻笑,真的,痴子一样的傻笑,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

  可是照他看来,这笑,却比她正肩负着的那轮艳红的太阳还要耀人。她浑身上下都发着金霞,象是端坐在莲花座上的一尊菩萨,好俊好神好亮堂呦。但她又正好象太阳和菩萨一样的可望而不可及,可以明人眼,暖人心,慑人意,却就是不可以让人去亲近和亵渎……他张轶群在这人间多吃了七八年的干饭,这点,还不用去专意地想,便都明明确确地感觉到了。

  ──这些天来,他心头何尝又没有想她?但眼下也就只好装做极平静地向她点头笑笑,口里喃,也就只是随常打了个最最平淡普通的问讯。

  就算是心下都巴望多象恁概呆一会儿,也得搞快些离开。还不便同时并肩的回屋哩……

  这时翠翠心中有好多话,全都关在了嘴里,象是用牙齿咬住了它们。她默默地看着张轶群在五步远的地方从她身旁走过,然后一直望着他的背影。她看见,在老远的一个地方,他还回过头来朝她这儿望了一下,但是一看她还在望他,他便马上别转过脸去。

  张轶群怔怔地走进屋。象平常做艺归来一样,他避开牟发英兴奋地迎向他的目光,也不看她脸,却一五一十地把挣回的几十块现钱,都交到她苍黑的手里。

  十月间的天气,说黑就黑上脸了。翠翠已把牛羊吆回来。一家子又在朦胧暮色中星星散散地蹲在院坝里闷闷地吃罢了晚饭。饭后,牟发英点起一盏灯,于是大伙儿都回到堂屋。

  张轶群懒洋洋地坐在桌旁,象是走累了的样子。实际上,在体力上他是一点也都不觉得累;这几天操他的本行,他已觉着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何况,徐老汉那老家伙,嘴是嗷嘈点,人嘛倒还贤惠。

  正不知恁样呆坐着是在默着些啥样的念头哩,突然,打从他一回来就一直贼头贼脑地张望着他的小四,耗子样地溜到了他身边。

  「张叔!」那小老鼠子叫道,口气是空前绝后地亲热巴实。不等他有所反应,那家伙便象是在念书似的,哇啦哇啦地嚷出了一番话来。

  「张叔:前儿个有人来给翠翠大姐说人户。她不干,还和妈硬扳起来了,说人家恁也不好,那也不好。她这都是舍不得你。……都是舍不得你,她才不愿出这门。──不信你问他们。大家子都看到了的!」就象是觉得把那句要害的话光说上一遍还不够味,他重复着说,并且还加上了必要的说明。

  尽管大家心头都填塞着这事,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它竟会是以恁概一种方式抖将出来。一时,除了翠翠捂着脸跑开了外,全家人,包括二狗在内,都端的是惊呆了,连幺妹感到这气氛,也都惊惶地瞪大了眼睛。好半晌,倒还是牟发英首先回过神来。于是她顺手抓起了一个棕帚疙瘩,没头没脑地朝着那个小惹祸精砸了过去。

  「狗啃的小天棒!没卵子咬了,说你娘恁大坨话出来!」她咧歪了呲牙的阔嘴,怒吼道。

  所谓「天棒」者,巴蜀之地呼「愣头青」、「二百五」或「亡命泼皮」之属也……

  那棕包坨子端端地砸在了小四光光的头皮上。也许恁概一来他越发给砸开了窍,只见他脖子一昂,眼睛一旋,又说:

  「你们这会子倒装憨包儿了?明明都看到了的,他两个,是亲热得很嘛!」

  这回牟发英反倒不砸不叫了,只是可怜巴巴地朝着她男人偷偷望去。

  张轶群脸色一派苍白。他虽是隐约也感觉得这几天家中又象是新出了点啥状况,却万万没提防到,事情居然如此突兀、如此明白且又如此尖锐地一下子便骤然发作。这时,任何装聋作哑都已是不行的了,好歹他总得要表个态,才行。意识到这点,他闭目敛了敛神,然后睁开眼,努力显得果敢地将眼光停留在牟发英脸上──她还在惴惴不安地望着他──朝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单独同她谈谈。

  这无言的提议是合情合理的,总不能当着娃娃崽崽些的面来讨论这事。牟发英也懂得这点,于是她扫了那大大小小些一眼,尤其是恶狠狠地瞪了那鬼小四一眼,便同男人一道,走进属于他俩专有的那间屋子。

  他们走后,大牟同二狗阴沉地对瞅了好一会儿;尔后,大牟咬牙切齿地对着小四抡了抡拳──那小四顿时望风而逃──便也转身离开了这儿。二狗呢,先是很蔑视大牟地打了个响指儿,接着就悄悄地朝着那里屋门边潜了过去。见他恁样,小三也嘻皮笑脸地要跟着他。但这回轮到他对他举起了拳头……

  

……………………………………

按:小说创作,亦曾为自家重点涉及的一个领域,所耗心力之巨,唯己自知。当年在长篇三部曲《红尘心蜕》之外,还写过几部现实题材的中篇小说,并多次投向那传统的纸质杂志社(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可怪的是,差不多每次都得到编辑的嘉赞,有的甚至于是激赞,同时彼方却也多提示说: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又不明说是少了什么。当时自己确是思之而不得其解。后来对世事日渐明了,暗暗有了些推测。然因自己客观情况,此事当时也就没再进行下去了。网络流行后,同样就还是那些书稿,自己将它们放在网上,却另是一番情形。现借这公众号平台,不妨将自家这批中篇小说连载于此,并将其在网络上得到的文学网站编辑点评或读者评价附之于后,让各位订阅者自行观看与思索。

喜欢这样的文字,细腻间透着那淡淡的思绪。

故事的构思很好。

(《巴山月朦胧》)

    ——烟雨红尘文学网编辑点评 [寂寞的阴天]

这些语言好有乡土味道,读来很亲切,让我想起当年当知青时的情形.作者,是写的万州\梁平\忠县一带的事吧?二狗的心里活动写得太绝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看过网络小说.希望继续.......

越看越有味道了.作者的生活底子厚实,语言功夫扎实,叙述描写真实.

这样的描写真是"简约而不简单".看着这样的文字,脑壳里想起好多往事来,清晰而亲切.

写景的文字朴实,从容,可见可感可味可思.故事引人入胜,叫人不得不急切的想知道人物的命运......

这一段写两个人的心理活动非常精彩,有出神入化之感.

(《巴山月朦胧》)

    ——华龙网_两江论坛 文学沙龙  秋水鹤影

江南蜕心堂:原创艺文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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